18、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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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
大雨如注,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
余红眉伏在巨树粗丨壮的枝杈上,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身体甚至有些轻轻地打着摆子。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但豆大的雨点穿过树冠浓密的枝叶打在他身上,让他分不清雨水和汗水。
在这样的雨里,就算是血水,也一定很快就会被冲淡、流走吧。
他眼前又浮起那整整一船的黄金,和侄子双眼暴突的深褐色头颅。
杀人,他做过许多次。
“白昼探丸九市中”。
“探丸郎”唯一的“赤丸”,名震北地草莽的“却红刀”。
就是当街枭首、扬长而去,也已经不能让他这样的心情激荡。
他左手紧紧地扣住了一根树枝,那成年人大丨腿粗细的干枝被他一握之下,竟然生生地断裂开来。左手臂上被洞穿过一次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楚让他的眼中反而激荡起了更疯狂的杀意和凶光。
就在这个时候,密集的雨声中,陡然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短促的哨箭声。
七、八骑骏马冒着如瀑的大雨,转过隘口,向后山的方向疾驰而来。
余红眉扣指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音。
飞蝗般的箭支从沿山路两边铺天盖地地射了出来。
两翼的马上,骑士却忽然高喊了一声“护驾”。
夙延川被围在中间,四面的侍卫高高地举起了盾牌,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穿着一色软甲的黑衣人从更外侧包抄过来,即使是伏在树上,也看得到道路两边忽然流出的暗红色血液,很快被雨水冲走。
四、五片雪亮的刀光从树上斜斜地扑了下来。
夙延川手腕一翻,黑色的鞭影宛如游龙凌空而起,与两道刀光正面相触。
与此同时,他右手小臂在甲片上轻轻一格,随着一阵清脆的机括声,三支□□已经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一直跟在他马后的越惊吾清声喝道:“齐射!”
夙延川一鞭、一弩,须臾之间已将突袭的四人打退三个。
一轮更密集的箭支织成一张巨网,一时之间漫天的风雨都被遮蔽了,将他和暗杀者割裂开来。
余红眉却如一片阴影一般,忽然出现在他的马前。
夙延川抽丨出了刀。
两片刀光在雨水中叩击,持刀的人有刹那的对视。
余红眉眼中爬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神色狞厉如鬼魅,夙延川面上却没有丝毫其他的表情,大雨淋湿他额上的发丝,让他的目光像他的刀尖一样冷硬。
而他的刀在淋漓的大雨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啸音——
只在瞬息之间,少年太子已经与余红眉换过十余刀。
产自平明都护府的雄骏代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余红眉的刀陷在马颈里,一只手还死死地握着夙延川的小丨腿——他掌力何其厉害,几乎就扣进肉里去,夙延川却恍如未觉似的,抬腿狠狠地踹在他胸前。
“你……杀我侄儿,断我传承……你非天命!不、不得……好……死……”
委顿在地上的余红眉还大瞪着眼睛,没有完全咽气,越惊吾另牵了一匹马上前,夙延川接过缰绳,吩咐道:“其他几条路都搜一遍,查干净了,送到老二屋里去。”
一面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在大雨里沿着山路更向上去了。
※
一步之外,就是倾落天河一般的大雨。
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没什么遮挡的山洞里。顾瑟在门口一侧石壁前驻足片刻,把壁上不知道什么年月有人写下的诗又读了一遍,微微地叹了口气。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石壁上是一首《浣溪沙》,前面都可辨,只有尾句已然漫漶不清。揣摩词句,大约是英宗辛卯之变里,被南逃车驾所裹挟的人途经此地所作。那诗词句婉约,像是女子手笔,但字却写得墨迹纵横,流露出女子中少见的英气。
闻藤道:“姑娘,快往里站站罢,那里都是雨。”
顾瑟向内走了几步,回到风雨略吹不到的地方,把衣角拧了拧,湿透的布料哗啦啦的流出一汪水来,和外面的雨声呼应着,提醒着她此时的处境。
闻藤怀里的火折子浸了水,尝试了许多回也没能把树枝引起火来。
她站在顾瑟身边,也抬头看着山洞外的天空,有些愁郁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姑娘若是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只怕要受风寒。”
顾瑟却轻轻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藤跟着侧耳细听,空山急雨,其声如雷,她却在这样的雨声里隐约听到一点怪异的、若隐若现的人声。
她心里头提了起来,一时许多山精鬼魅的故事都翻上眼前。
顾瑟没有想到一向稳重的闻藤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听了一时,道:“地上的火堆,”其实一直没有生起火来,只是些许枝叶堆在那里,作成一堆,“平了吧,我们先躲一躲。这声音不大对,不像是来寻人的。”
她们是比着谢守拙留下的地图上的山,雨下起来的时候,因为“鹿泉”这一景并无亭台、房舍,因此又沿着山路往里走了走,找到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山洞避雨。
这山洞原本就没什么纵深,只在一侧的出口处有一块形状嶙峋的巨石半遮蔽着。
闻藤打起精神道:“我服侍姑娘去石头后面暂避一避吧。”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闪过两道黑黢黢的影子。她心里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余光一扫,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
闻藤面色刷的雪白一片。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推着顾瑟往石头后面去。
然而已经迟了——那两个已经过去的身影忽地折了回来,不是闻藤想象中的鬼怪,而是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臂上、腿上都有些血迹,衣裤割烂的地方也垂落着。其中一个个子瘦高,手里拎着一柄短刀,进了山洞,眼睛一扫,就看到地上堆叠的新鲜树枝。
他道:“有人。”
声音十分粗噶。
他的同伴道:“这个时候,望京山能有什么女人,别是山下的农女罢,东宫的疯狗还在后面咬着,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样走,也很难走得脱,归骑有一支哨探,极擅寻人。还不如抓几个人为质,万一里头有个值钱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闻藤本来紧紧地伏在顾瑟外面,这时忽然把她又向里推了推,自己直起了身来。
顾瑟抓丨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闻藤把她的手握住了,又一根一根地掰开——顾瑟用了大力气,闻藤也用了大力气,她一生都没有对自己的小主人这样地用力过。
她以口型慢慢地说道:“我出去以后,你就快跑。”
她忽然从石头的背面跑了出去,口中尖声喊道:“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目标极为明确,跑出去的时候,就对准了前面那个持刀的瘦高个握着刀的手,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真的被她绊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
石头后面的顾瑟死死地咬住了唇,擦了满脸的泪水,拔步向外急奔。
“大哥,还有一个!”
瘦高个本来正气急败坏地一脚踢在闻藤身上,听见同伴的叫声,狠声道:“追,一定是条大鱼!”
顾瑟冲进雨里,大雨立刻把青布的裋褐打得湿透,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些许时候,但毫无歇止的迹象,甚至比之前还要大。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深秋时节雨水刺骨的冷,衣服贴在人身上的感觉黏丨腻又古怪。但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感谢过她今天扮作一个书童,穿了男孩子穿的短打。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悔恨过——她一生顺风顺水,即使是在梦里,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危险。
只是一次任性,就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陷入绝境,忠心的侍女甚至要代她去死。
她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都混合在一处流淌、滴落。茫茫然的视野里,她分辨不清山路和草丛的区别,许多次都在湿丨滑的地面上趔趄,又踉踉跄跄地向前。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雨幕遮天席地,举世只有一片苍白色。
而在这苍白的、雷鸣般的雨声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追在顾瑟身后的两个人腿上都有些伤,但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追逐了这一会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把那柄刀用力掷了过来:“哪里走!”
刀尖刺破雨水的声音在她身后,她甚至感受到那种与秋雨不同质的冰冷就要在下一刻割裂她的肌肤。
但那阵马蹄声也已经越驰越近。
一只脚忽然陷进了草下的泥泞里,顾瑟脚下一软——雨中的奔跑,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抬起头,向前伸出了手。
那只手被一只麦色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
倾盆的大雨里,夙延川黑衣白马,纵马而来。
他面沉如铁,握住了顾瑟的手,臂上肌肉绷紧,用力一拉。
顾瑟只觉得身体一轻,腰背被轻轻一撞,已经落在夙延川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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