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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顾九识今年不过三十许,已为天子近臣十余年,圣眷不衰,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少年探花的才名。

桑简从前为夙延川点评朝臣的时候,就曾评价他“绵里藏针,法度严谨,虽父子同朝,但固为纯臣”,私下里只交游名士,谈玄风月,不结党,不纳卷,更不要说在皇帝的家事上多言。

所以当听说他在庆和帝面前,旗帜鲜明地反对夙延庚封秦王的时候,桑简也深为所惊。

他道:“消息递出来的时候,我也曾反复求证过。这段时日,陛下召顾德昭陛见的时候明显比从前减少。依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也可以侧为佐证。”

德昭是顾九识的字。

桑简言语之间,对庆和帝并无多少敬畏之意。

夙延川眉目沉敛,不置一词。

他在片刻的沉默之中,眼前不知道怎么又闪过那个有这与年龄不符的聪慧和大胆的小女孩的笑容来。

能够教养出这样一个女孩儿的家族和父亲,他不相信会在这样的地方,忽然犯一个从没有犯过的错误。

他看着桑简,道:“孤想找一个机会,私下里见他一面。”

九月初三,望京山。

九月的望京山依旧蓊蓊郁郁,顾瑟在山道歧路口下了马车的时候,正有沁凉的山风从群壑中席卷而来,拂落了一身的暑气。

她换了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裋褐,头发在发顶规规矩矩地梳了个包包,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腿边。过来与顾九识攀谈的人都一眼瞧得出她的乔装,多是对她善意一笑,也不拆穿。

偏偏也有人来逗她:“这是谁家的小书童,会不会磨墨?”

顾瑟就板着脸,只当作没有听到他的调侃,规规矩矩地打招呼:“见过胡老先生。”

胡远山就拈着胡子呵呵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又跟着你爹跑出来玩。”

他无官无职,逍遥自在,来得比旁人都早些,特地迎出来见顾九识,倒不只是为了打个招呼。不过调侃了顾瑟一句,就把了顾九识的臂,一面向山上走,一面低声道:“今日这一场可是热闹了,两位大丨爷,”他眼睛向帝京的方向微微一瞟,“都来掺了一脚,此时浣花台上,倒像是大朝会似的,谁也不敢说话……”

顾九识微微一笑,却低头问顾瑟道:“鞋子走路可合适么,脚痛不痛?”

顾瑟牵着他衣袖走着,闻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却向胡远山脸上看了看。

胡远山也在看顾九识的表情,须臾又自己笑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德昭你这样的人,谁也休想瞒过你去。”

他道:“确有一位,是我推辞不得的,为全我之义,要厚颜从中做一次中介。德昭若是不悦,只是怨我就罢了。”

竟停了脚步,向顾九识深深一揖。

顾九识侧了侧身子,没有全受他这一礼,道:“我与远山公相交多年,自忖君子之交,确实是没有想到远山公会有自承负我的这一天。”

胡远山苦笑。

他道:“德昭,我也不瞒你。你也知我少年时荒唐,若不是简公觉得我尚且可救,拉了我一把,此时胡远山已经不知道化作哪一捧烂泥。这么多年,简公对我从无所求,我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你。”

顾九识看了他一眼。

三人如今已走到一处岔路口。左行是秋茶集会所在的浣花台,右行是还真观的客舍群落,供来人休憩、私下交谈之用。

胡远山垂着眼,面上已在这顷刻之间生出了许多疲老之态。

他是以诗酒任侠闻名京畿的狂士,若不是在恩义之间左右两难之极,便是迟暮也意气风发如少年。

他涩声道:“德昭,浣花台此刻想必已要试第一轮茶了,再不去,就迟了。”

顾九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顾瑟安静又乖巧地跟在顾九识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顾九识是天子近臣!以忠纯事君十数年,才得到皇帝如今的信重、偏爱。

为此,他持与乃父、吏部尚书顾崇不同的政见,在朝中不与任何人声援,素日来往的皆是不涉政事的风月名士。他才名远传十二州,但历届学子行卷之时,他都一封不受。

可他如果私下见了哪一位皇子。

如果被性格软弱、多疑又能力平庸的庆和帝知道了。

顾瑟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一面又心痛。

心痛梦里把这样的生活过了一辈子,直到最后死于逆军刀锋之下的父亲。

顾九识却抚了抚她的发,道:“阿苦,小谢说依旧给你安排了你住过的房间,你带的丫头也已经先去房里收拾了,你先去吧。”

顾瑟抬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顾九识只是微笑,道:“快去吧。”

他目送着女儿的背影分花拂柳地隐去,视线重新回到胡远山身上,却淡淡地道:“带路吧。”

胡远山有些惊愕地抬起了头,道:“德昭!”

顾九识道:“桑简公一生不仕,陛下几回征辟,都没有把他请入朝来。如今竟然为一人效鞍马。顾某也很想见识一回。”

胡远山呆立在那里,愣了一回。

直到顾九识已经向通往客舍的那条路上迈了几步,他才恍然一样地追了上去:“德昭,德昭!——唉,总归是我对你不住。”

两个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路边坐在高高树杈上的青衣小少年,在顾瑟离开之后犹豫了片刻,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天空中忽然聚起铅灰色乌云的时候,谢守拙正在浣花台上代师作陪。茶斗过三巡,座中的文人们已经纷纷起墨落笔,一时吟哦声渐。

跟在他身边的小道童最先看到变天,忙扯了他衣袖示意。

谢守拙当即转去寻大师兄冲阳子,一时安排众人去客舍避雨,忙得团团地转。

等到与会众人都到了客舍,外头果然就下起又急又大的雨来。

谢守拙抱着臂,站在窗屉底下,嘴角紧紧地抿着,看着外面瓢泼似的雨势,心里头总有些隐隐的定不下来,仿佛有什么事被他遗落了。

他把山上的事林林总总地想了一遍,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点微微的警兆。

灰色浓郁到生出微蓝的天空里,忽然撕开了一道雪亮的闪电。

像是顾瑟的侍女闻音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样,猛地揭破了他心里那一点朦胧的念头——

“你说顾四娘子带了一个侍女独自上山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被披着雨进屋的越惊吾打破了气氛,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里,顾九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夙延川先霍然站起了身。

顾九识也紧跟着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了青衫的小少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被两个人这样看着,即使是沉静面瘫如越惊吾,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嗓音微紧,道:“顾四娘子到了精舍以后,侍女进望京七景里‘野泉鹿鸣’地图,言是谢氏小郎君所遗,约四娘子同去游赏,又说以茶宴故,诸景俱经清扫,她若是独自在屋中无趣,可以先行前往。后来四娘子便带一名侍女携地图出行……”

不待他说完,夙延川已低声喝道:“谢守拙!”

颇有些怒意。

顾九识道:“殿下,小女孤身在外,下官心中不安,请告退了。”

他直起了腰,几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夙延川似乎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径直转进了屏风后,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把宽袍广袖换了一身紧身软甲,一边束着袖口的绑带,一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向越惊吾摊了一只手示意。

越惊吾向墙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架□□,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娴熟地解开锁扣,缚在手上,忍不住道:“殿下,江骄阳昨日传过信来……”

夙延川道:“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一转眼,却看到屋中还立着神情惊愕的顾九识。

夙延川闭了闭眼。

像是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当事人的亲生父亲。

——在听到那个小姑娘可能在这样扑天席地的大雨里独处山野的时候,他是真的有震怒和猝不及防的慌乱。

顾九识已凝声道:“当日小女便承殿下相救之恩。今日之事,实不敢多有劳殿下。”

夙延川道:“顾卿,你应知道今日我二弟也来到此处。那你可知望京山中此刻有多少人?有多少是酒狂名士、翩翩君子,又有多少是江湖浪客、亡命之徒?”

他话中的意思让顾九识面色几乎倏忽之间变得雪白。

他道:“臣少学剑。敢请殿下借我力士,臣不胜犬马之情。”

夙延川最后把手臂上的短弩又检查了一遍,拍了拍顾九识的肩膀,又俯身将马鞭挽在手中。

他身量高大,比正当盛年的顾九识还高拔些许,手上的动作是带着安慰的,眼中却是鹰一样冷而厉的光。

那个狡黠又灵慧的小姑娘,如今还没有到一朵花开的年纪。

他沉声道:“顾卿放心。孤一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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