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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夙延川敛眉道:“呈来。”

杨直从衣袖里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筒,递到夙延川手上。

那竹筒一端密封,封蜡上印着凹凸不平的痕迹。夙延川拿手一摸,又把手指轻轻一捻,蜡屑和竹屑就一并扑簌簌地落了下去,露出里面的小纸卷来。

杨直低眉顺眼地站在地下,就听到上首的太子忽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轻而冰冷。杨直深深噤声。

夙延川道:“召李炎来见我。”

李炎是太子亲卫归骑的右卫将军,摄西营三卫兵马。

杨直恭声应诺,退了出去。

平明的时候,一队三百余骑的骑兵沿着刚刚落下吊桥的通化门鱼贯而出,人衔枚、马裹蹄,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越惊吾在马棚里喂马。

温顺地偎在他手边衔嚼他手上青叶的马儿身材高大,眼润睫长,枣红色的身躯精壮剽悍,长长的鬃毛被打理得精心拂落在颈侧。

这是在他七岁那一年,和他一起离开出生的平明关,跨越五千里伏龙山脉和玉门沙漠,被送到大燕帝国的帝都中,那位母系出身平明大都护、宣国公府的帝国皇储、未来君王身边的伙伴。

他沉默地喂着马儿,一双眼望着虚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

那张白丨皙而昳丽的面庞在这样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肃杀之色来。

然而也并没有过去很久,一把青草被他喂光了,他在槽边摸了个空,就回过神来,拍了拍马儿的颈子,道:“出发啦。”

一人一马从后院的角门出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府里的管事顾满春:“大郎君今日也要出门?”

越惊吾笑道:“阿姊前儿买了一批地,有几块就在城郊,看着地段、大小都正宜做别院的,我去走一圈看看。”

顾瑟在闺房里拆信。

这一回就是正正经经的家书了。钟老夫人和云弗都有文才,一个比一个写得厚些,开头先叮嘱了爷两个的衣、食、住、行,从什么天气换什么陈设,到哪里不舒服要吃哪一瓶丸药,写得细细的,恨不得把一个月里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瑟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地笑。

笑完了,掩了纸,又有些微微的惆怅在心头盘桓。

梦里的她在这个时候,正承欢父母膝下,镇日里无忧无虑,父亲为清贵朝官,御前待诏,人人称羡。

于祖母而言,两个儿子都在眼前,三叔虽放得远,却官运亨通,无可操心处。

于母亲而言,丈夫就在枕畔,琴瑟和谐,长女为太子妃,次女有百家求,除了阿璟的早夭,也竟无处不圆满。

可是在梦境之外,受她的影响,父亲去国千里,为亲民官,面临大旱、蝗灾这样的困境,又有上官、下属在侧虎视眈眈,何其进退维谷。

别人家的小娘子在这个时候,都已经看定如意郎君,她却跟着父亲飘零在外。

她知道自己情愿一生不嫁。可是祖母和母亲又怎么会轻易接受呢。

远在千里之外的祖母和母亲,午夜梦回,该是在怎样的担忧着儿子、孙女和丈夫、女儿啊。

她出了一回神,却很快地收拾起念头,把心思重新放回到桌上的书札上来。

正如她和父亲原本预想的一样,顾九识的退让和示弱,很快就让原本一直托辞身体老迈、放手让顾九识去做事的府尹杜先贽重新回到了衙门里。

杜先贽是先帝朝的老臣。

世宗皇帝有八个儿子,今上行五,早些年夺嫡时,尚且默默无闻,除了一个嫡皇子的身份,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都显得平庸。

当时风头最盛的,无过于二皇子齐王——他以谋逆被诛,却未削王爵,今上登基之后,改封号为岐王。

而杜先贽在当时岐王麾下,是最能冲锋陷阵的言官。

岐王事败之后,许多人都被清洗,独有杜先贽不降反升,虽然离开了帝都,但几经外任,都是上州大郡,如今更为开原府尹,牧大燕朝龙兴之地。

杜先贽已逾花甲之年。

去岁大课的时候,庆和帝就曾当着许多重臣的面欲授他光禄大夫,暗示他自乞骸骨。

但他竟像是没有听懂似的,仍然笑呵呵地做着开原尹。

姑且不纠他在岐王受戮、庆和帝得大位之间做了什么事,这样一个善于逢迎、结党,又不肯轻易放手的人,顾瑟都和顾九识一样,不相信他真的会就这么甘心为属官、后辈做绿叶。

顾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甜的汤水让她微苦的舌尖回了一丝余味。

当此际,比党争更重要的,是已经有大半年没有降过水的农田,和随之而起的蝗祸。

齐元达受她的命令,带着家丁和府学中挑选出来的寒门士子前往开原府周边郡县,探查各地旱情和蝗踪,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消息递进来。

连越惊吾都被她遣出去了。

这个时候,于她帮助最大的,竟然是夙延川送来的五千亩良田地契。

夙延川知道她身在开原,所买的地亩,除了京郊的一部分,余下的都在开原、仪宁左近。

越惊吾代她验收过土地之后,简拔了一批顺服、有经验的庄头,如今陆陆续续地尝试各种灭蝗的法子,渐渐摸出些门道。

若是没有这批土地可以作为试验,以今人对蝗视如天命的态度,更不知道最后要如何收场。

“苗稼总尽,人至相食”!

只是想一想,顾瑟就忍不住深深地战栗。

在那场梦里,这些事离她都太遥远了。她从来不曾真的去了解过,在她歌舞升平、风月无边的生活之外,平凡人的一生是怎样的渺小和苍凉。

她推开了面前的书和纸,站起了身,道:“为我更衣。我要出一趟门。”

帝都永昌坊,顾府。

马车进了西角门,停在了垂花门前。

车上跳下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穿着潞绸的圆领罩袍,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目光却于冷淡中露着隐隐的高傲。

早前就候在这里的中年妇人前趋几步,轻声道:“丁大人,还请进来稍候片刻,夫人和姑娘就出来。”

那人看了她一眼,倒是开了笑口:“惠青姑姑,咱家倒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听说是出了宫,没想到竟在这府里。”

中年妇人惠青也拿帕子掩了口,笑了几声,道:“上了年纪,不如年轻时手脚轻快,服侍的娘娘好了,不如趁着还有些主仆情分,早早地让贤,还能得主子一声好。”

丁公公也像是感同身受似的,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道:“咱家就不像惠青姑姑这么看得清楚。”

惠青却笑道:“丁大人,你同妾怎么能一样,您是办老了事的,娘娘且倚重着您呢。”

两个人说了一回话,过厅里就传来一阵佩环声响。

顾二夫人蒋氏携着顾笙的手,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姗姗地走了出来。

走到近前,蒋氏深深地一屈膝,道:“劳贵人久候了。”

丁公公看了她一眼,道:“请上车吧。”

丫鬟扶着蒋氏和顾笙上了车,马夫挥动了鞭子,车驾粼粼地向外驶去。

马车宽敞的车厢里,顾笙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帕子。

她的小动作落进蒋氏的眼睛里。

蒋氏微微地一笑,怜爱地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紧张。”

顾笙声音都有些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垂着眼,低声道:“我穿的是不是太艳丨丽了些,娘娘会不会不喜欢?”

蒋氏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拍着她的手背,柔声道:“笙姐儿这样漂亮,人又温柔识大体,娘娘若不是看你的好,怎么会单独召你晋见?”

顾笙有些惶恐地看着她的眼睛。

蒋氏心里笑了笑,又安慰她:“放心吧,娘娘每回都点你的名字上去见她,如今不过是单召你去顽罢了。”

又道:“放眼京城这么多贵女,哪个有你在娘娘面前的脸面?你就是要给娘娘撑一口气,也不该这样妄自菲薄。”

顾笙在她的安抚下,稍稍平定了下来,一时又偎进蒋氏怀里,低声道:“二婶婶,你在我心里,就同我亲娘是一样的。你待我这样的好,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回报你。”

蒋氏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道:“我心里何尝不拿你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的看待,做娘的爱护自己的女儿,竟要什么回报呢,你什么都好好的,我这心里就比什么都强。”

彤霞院里,云弗却微微地叹了口气。

掌事姑姑会槿报了蒋氏带顾笙出门的消息之后,就站在地下垂着头。

云弗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就不要报到娘那里去了。”

会槿恭声应是。

云弗就把手里算到一半的账簿丢在了桌上,眼神微微有些放空。

会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姑娘这样,日日和二房的人混迹在一处,也不是个法子,姑娘,……”

她是跟着云弗从江南云氏嫁到顾家来的旧仆,没有嫁过人,年纪到了以后自梳了留在云弗身边服侍,是以偶然之间,会叫出旧日的称呼来。

云弗却道:“我晓得你一心为我,这些话却不是你当说的。”

她低声叹了口气,道:“当初是我对不住笙姐儿,她小小的一个,还在襁褓里,我就狠心把她丢在了京城。我要感谢二弟妹看护她才是。”

会槿听着她这样说话,那语气间说不出的灰心和怅惘,一时竟忍不住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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