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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少年受了伤的神色那样萧索,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像是暴雨里失去了巢的孤雏。

顾瑟忍不住要摸一摸丨他的发顶来安慰他。

她转移了话题,道:“这边庄子上的事都大概地处置完了,你既担心家里今日没有传消息过来,不如下午就动身回城去。”

越惊吾低下了头。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顾瑟看着他怏怏的脸,温声道:“这封信就先放在我这里,等我们回了家,拿了爹爹的帖子请你二叔过府一叙。”

越惊吾抿紧了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越惊吾去安排回城的事宜。

知雪给顾瑟煮了新茶,热热地放在她手边。

她忍不住问道:“姑娘,您真的认为大郎君的叔父怀着别的心思吗?”

顾瑟拈着甜白瓷的杯盖,在茶盏袅袅的雾气上慢慢地拨动。

朦胧的水汽里,她眉目低敛,声音也说不出的沉郁:“我啊……也不知道。”

知雪有些微微的惊讶。

但她抬起头来,却对上了顾瑟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眼神让她倏地缩了缩脖子,屈膝退了出去。

开原府东街上的顾宅。

顾满春把前一天收到的名帖按署名分了几摞,送到顾九识的书房里去。

顾九识正在临窗的书案上写字。

看见顾满春进来,微微地笑了笑,道:“杜大人那边可有帖子来?”

顾满春道:“正要报给老爷,杜大人使人捎了口信来,说要请大人中午去聚福楼吃杯水酒。”

顾九识颔首。

顾满春告退出去了。

顾九识搁了笔,捡起写得满满的纸页,轻轻地吹了吹纸上未干的浮墨。

他与顾瑟嫡亲父女,又从来亲密,许多姿态和小动作都十足相似。

就是写完了字吹纸的这个习惯,两父女做来都是一般地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的目光却穿过半阖的窗屉,落在院子当中,正压着春寒开得落拓横斜的梅花树上,面上是教人分辨不清的模糊神情。

未初十分,一行车、马从庄子上鱼贯出发。

比起顾瑟等人来的时候轻车简行的低调,回程的队伍显得格外张扬。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四、五个皂袍乌靴的斥候,骑的马都十分雄骏,时不时地向道路两旁绕上一小段路程,为后面的车队确认安全。

后面隔了一小段距离的,是七、八辆马车,或坐着人,或堆着行李和庄子上的土产等。

车队的侧翼和后方,则是顾家的侍卫,紧紧地拱卫着车子。

穿着青衫的少年倚坐在第三辆车的车辕上,曲着一条腿,十分写意的模样。

闻音的小丨腿肚都在打颤。

她坐在车辕上,按照越惊吾的安排做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时间久了,只觉得全身僵硬,又有些说不出的担忧和惶恐。

中午要准备回府去的时候,大郎君忽然给了她这样一套衣服,让她这样穿着、这样地坐在车上。

然后,她又眼睁睁地看着大郎君换上了一套绯色玄襕的骑装,束着头发,在后面看着,活生生地像是他们家姑娘站在她眼前似的。

而她们家的姑娘,就离奇地不见了。

她屋里屋外地眼神逡巡了几回,都没有见着姑娘的影子。

知雪问她在找什么。

她却只能笑着应付过去,扶着大郎君装扮成的姑娘上了马车。

又按着大郎君的吩咐,对知雪说姑娘不想要人服侍,安排她待在再后面的马车里。

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在马车旁边的侍卫高昌策着马靠近了过来。

闻音有些警惕地侧头看了过去。

高昌对她微微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对着马车里说道:“大人,前面好像不太对劲。”

车里传来低低的“嗯”的一声。

高昌又挽了一下马缰,向旁边偏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侧头看了闻音一眼,道:“别怕,等会记得上我的马。”

闻音心里怦怦直跳。

她在高昌模糊不清的话语里听到了许多不祥的意味。

所以她们家的姑娘去了哪里?

是像大郎君一样乔装着,隐藏在了别的地方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这样地小心翼翼?

——又是那些豪绅家的悍奴,要冲撞姑娘的车驾吗?

她笼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掐进了掌心,一双眼焦虑地向前后左右张望。

大路上掀起土黄色的烟尘,远远地有一群人纵马迎面而来。

车队最前面的几个斥候又一次消失在了路边,闻音眯着眼看着这群驰来的人马。

驾车的侍卫挑起了顾氏的牌号。

那群人却好像没有看到似的,来势没有稍稍的减弱,几乎瞬息之间就到了车队面前。

为首的男人打了个呼哨,笔直地向着第三辆马车冲了过来。

闻音面色苍白,初春的冷空气里,冷汗浸透了她背上的衣衫。

她想也不想地张开了手臂,徒劳地要去遮住身后的车门——这一刻她已经忘了车里坐着的不是顾瑟,而是乔装的越惊吾。

身边却伸来一只手,是高昌把她用力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听大人的吩咐,不要自作主张!”

只在这一晃神的工夫里,车队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厮杀的声音。

那个向着第三辆马车扑过来的男人像一只搏兔的鹰,在马上腾身而起,一脚踢向马车薄薄的木门。

一支劲弩却如闪电一般从车内激射而出,把那扇木门都破成了爆裂的碎片。

一片雪色的刀光从木头的碎屑中铺卷而出,那个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从车里弹射丨出来的绯衣少年踏在地上,刀刃卷过的地方,半个胸膛都血肉模糊——

越惊吾在血光中抬起了眼睛。

车队里的厮杀开始的时候,四名皂衣侍卫已经拱着中间的少年远离了那条大路。

呼啸的风里似乎裹挟着刀刃相撞的声音。

被卫护在中间的黑衣少年闭了闭眼,一贯清冽的声音微微嘶哑,道:“家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旁边的侍卫沉声道:“午间的时候,越大人连丨发了五、六道讯号,都没有得到回应……”

顾瑟大恸。

在考虑到越二叔送来的信可能有问题以后,他们作出了许多猜测。

联系到越二叔所用的信笺是来自易州的贡品,和那个封地在易州、近几年一直小动作不断的王爷,顾瑟和越惊吾一致认为越止戈可能已经投向了秦王麾下。

开原府是易州的咽喉之地。

顾九识掌控下的开原府,这几年一直牢牢地扼着易州的命脉,让夙延庚几乎喘不上气来。

越止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向他发出一封邀约?

越惊吾担心是夙延庚走不通顾九识的路子,或是发了什么疯,要从毫无反抗之力的顾瑟身上下手。

所以才会有他二叔调他离开的这一步棋。

而迟迟得不到府城里留守的侍卫的消息,又让他生出新的、更不祥的猜想。

他安排顾瑟乔装成斥候,与车队脱节,由几名心腹护着单独行动。

而他扮成顾瑟坐在马车里做诱饵,等着鱼儿上钩。

顾瑟心中无限痛楚。

越惊吾在她心里,与亲弟弟一般无二。

最初也许只是因为,这样像她的弟弟阿璟一样珠华玉蕴的少年郎君,也和阿璟一样悄无声息地凋零在少年时。

后来数年相处,几回生死。

她心里年龄较同龄人更长,几乎就像是看着越惊吾慢慢长大一样。

越是这样,梦里越惊吾的早逝就越让她如一颗巨石悬在心上。

他这样等闲二三十人不能近身的少年郎,谁可杀他,谁能杀他,谁会杀他!

所以越止戈的信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才那样的担忧,由心底里生出的恐惧。

顾瑟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侍卫低声提醒她:“姑娘,我们尽快走吧。”

顾瑟缓了缓呼吸,却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城。”

她道:“如今府里一直没有回信,极可能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可能我父亲也出事了!”

——顾九识这几天里的安排,本来是要应杜先贽的邀约,去与开原府的豪绅、乡老们聚一聚,彼此拿出个共赈时灾的章程来。

顾瑟微微地沉吟。

不知道府城里的情形,她身边如今只有四个心腹,若是城中大势不再,他们此去就是送鱼入网。

但不进城,顾九识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彼此的消息割裂开,也绝不是定计。

她按着马缰,举目四顾,竟罕见地生出一丝茫然的心绪来。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的大路上,忽然再次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侍卫们把她围在了中间,脸上都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

有人忽然道:“这是军中的马!”

“这个声音,是蹄铁抓地的声音,而且蹄声这样的整齐,绝不是寻常的军伍。”那个侍卫面上有些苦涩,他对顾瑟道:“姑娘,我们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如果他们是来找我们的,那您就先走,找个农家暂时躲一躲……”

他抬起头来,看着顾瑟。

顾瑟却遥遥地望着那一行黑色的洪流,眼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愕然,和他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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