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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坐在他旁边,正与他举杯的男子看上去三、四十许年纪,身材精壮,面庞看得出原本该颇有几分俊美,但一道从额角切入鼻翼的伤疤破坏了整张面孔。

他与彪壮汉子碰了一杯,笑道:“朱兄哪里的话,兄台在二爷身边屡建奇功,越某自愧不如啊。”

朱姓男子哈哈大笑,拍了拍越姓男子的肩膀。

众人推杯换盏地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午夜的时候,驿舍二楼转角的走廊里忽然摸出了一条黑影。

驿站大堂里,守夜的人靠在桌子边上昏昏欲睡。

那黑影身材瘦小,行动灵活,摸着木质的老楼梯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又放轻了手脚,沿着墙壁的阴影绕过大堂。

夜色里,灰黑色羽毛的鸽子发出低低的振翅声。

那人在房檐下伸出手去,把细小的竹筒缚在了鸽脚上。

身后忽然传来皮靴橐橐踏在地上的声音,有人在黑暗中点起了灯笼。

那姓越的男子低沉的声音悠悠然地响起:“王校尉,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姓校尉转过身,灯笼里的火苗太过明亮,他微微地眯起了眼,沉声道:“越大人,您好兴致啊。”

越姓男子微微地笑了笑,他脸上的伤疤让这个笑容说不出是和善还是狰狞,但语气却是平和的:“晚上喝多了酒,有些内急,偏偏听见窗外有鸟叫,忍不住出来练练弹弓。”

王校尉也牵动嘴角笑了一笑,道:“巧了,下官也是内急,出来解个手。”

他一揖手,道:“越大人您慢来,下官处置完了,就不打搅了。”

说着大踏步从越姓男子身边走了过去。

姓越的竟然没有拦着他。他心中吁了口气。

越姓男子却站在原地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阴影里,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向后招了招手。

一只黑灰色羽毛的鸽子,腿爪还在微微地弹动着,被送进了他的手中。

“今天的信鸽确实没有飞到。”

听到亲兵回报的夙延川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将军,道:“李炎,看来是孤猜对了。”

李炎也笑了起来。

他道:“殿下如何知道易州军中一定有人察觉了?”

夙延川却道:“你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就做归骑的大都督。”

李炎眼前一亮。

夙延川失笑。

北地初春黎明料峭的寒风拂动他的鬓边的发丝和玄色的大氅。他站在临时的营帐前面,背后是正寂然无声地整军准备拔营的亲卫军,面前是迢递的山川和阡陌。

他忽然想起那个小姑娘明亮而洞悉的眼,像是这个世界上少有能在她面前遁形的迷雾。

如果是她在他面前的话,大概永远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罢?

——所以他在得到夙延庚派出□□的亲卫去袭击她的这个消息之后,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决定要去救她。

他想要让那双眼永远那么明亮,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凋零。

李炎重新回到他的身后,低声道:“殿下,人都齐了。”

夙延川微微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手腕轻轻一抖,马鞭在空气中爆开一个清脆的鞭花:“出发!”

顾瑟和越惊吾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把庄子大概地走了走。

赵勇家的有一手好厨艺,单用乡下自家养出来的食材,就能整治得一桌十分美味的膳食。

越惊吾坐在午饭的桌边,脸上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

顾瑟放了箸,温声问道:“小越,发生了什么事?”

“啊?——啊。”

越惊吾有些吃惊似地回了神。

他看了顾瑟一眼,那眼神中有些犹豫和回避。

顾瑟脸上的笑意淡去,肃了容色。

她敏锐地问道:“怎么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遇到了什么?”

越惊吾道:“瑟姊。”

他想了想,像是与自己确认了一下,道:“家里每天都会有消息递过来的,但今天的迟迟没有到。”

顾瑟沉吟。

她轻声道:“你是担心府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我父亲他?”

越惊吾鼓了鼓腮,道:“我也不大确定,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他强调似地,道:“府中的侍卫都是我亲自调丨教的,一向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执行得十分严格。”

开原府家中的戍卫都由越惊吾一手处置,顾九识和顾瑟一向不插一点手。

顾瑟安抚他道:“我晓得的。”

越惊吾又发了一回呆,道:“阿姊,我还收到了别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推到了顾瑟的面前:“我二叔说他来了开原,想要约我出去见一面……”

顾瑟拿起信来,那信已经拆了封口,薄薄的两页纸,字写得粗狂,署名是越止戈。

信中并无什么话,只说自己代越沉戈办些事,途经开原,因想着一别七、八年没有见过他了,相约见上一面,他日回去以后,也好向越沉戈说起。

顾瑟一面看着,一面就有些惊奇:“当日越将军把你送到太子殿下丨身边去,如今就是要找你,也该去帝都见你才是,怎么到开原来。”

“二叔从平明关出发,大约是先到过帝都,往东宫寻访过我,得了消息……”

越惊吾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却又沉吟道:“只是这信竟不是家中转送,而是有人直接送到庄子上来的,我便有些担心……”

顾瑟又翻了两遍,问道:“你离家的时候只有七岁,可记得这确是你二叔的字迹不是?”

越惊吾道:“字迹我是确认了的。我小时候,我爹事务繁杂,是我二叔给我启蒙。”

他探过身来,指着纸上两个“止”字,道:“我二叔写这个‘止’的时候,就习惯把短横冒进左边去,我开始也学着这样写,被老师狠狠地训斥过,因此印象深刻。”

顾瑟就微微凝了眉。

她看着越惊吾,问道:“你和你二叔感情很好吗?”

越惊吾被她问得愣了片刻,才沉吟着道:“我爹平常吃住都在军营里,回家的时候是很少的。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都是二叔带着玩,带着习武……那个时候,大约是很好的吧。”

“那个时候?”顾瑟重复。

“嗯……”越惊吾陷入某种回忆里,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顾瑟,又低声道:“不过后来,二哥和二叔出去打猎,二哥却没有回来……大哥就不太让我跟着二叔玩了。”

“二哥是夜里一个人偷偷溜出了营帐,结果遇到了狼群……平明关那边,野狼是很多的。”

他有些难以说服自己似的,又加了一句:“其实一直到我离开平明关,家里谁也没有弄清楚二哥到底是不是自己出去的……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好几回,却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瑟看着他迷惘的神色,柔声问道:“那你呢,你想去见他吗?”

越惊吾就低下了头。

他是一个极重感情的少年郎。

顾瑟一直深知这一点。

隔了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小时候曾经真的很亲密的亲人突然来访。

小越怎么拒绝得了呢?

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赴约,大约也是因为他此刻护持着自己在这里,责任感牵绊着他的脚步吧。

而顾瑟心中始终难以越过的,是在她的梦里,竟然从来没有在夙延川麾下见到过越惊吾这个人。

他七岁就跟在夙延川身边,是从小的情分。能被夙延川送到自己身边的人,又确实地证明了夙延川对他的信重。

这样出挑的少年郎,黑夜都遮不住他的光华。

为什么从来没有被她所知道呢?

——他是,没能等到长成的那一天吗?

顾瑟心中一时有些刺痛。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信笺。

滑丨润的质感让她心烦意乱。

一道光忽然闪电似地划过她的脑海。

她忽然道:“你二叔从哪里来?”

越惊吾被她问得突兀,不解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去,又重新一字一句地读那封信。

“今自鄜州次苍南,途经开原,闻汝在此地,一别又七、八年矣……”

她一字一顿地道:“他从鄜州西来,要东去苍南,怎么会用易州的杏佛笺来写字!”

越惊吾神色间还有些茫然。

他看着顾瑟,像是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似的,发出一个有些柔软的鼻音。

顾瑟垂着头,手指在信笺上细细地滑动,又将指尖凑到鼻端轻轻嗅闻。

幽幽的檀香和淡薄的杏花香混合在一处,递入鼻腔的是温和而绵密的香气。

她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画,点了一副简略的舆图。自西向东,顺次是平明关、帝都、鄜州、开原、易州和苍南——易州与苍南一南一北,几乎在同一条直线上。

顾瑟道:“杏佛笺是易州进上之物,上等的杏佛笺就是在易州本地都难得一见,你二叔出身平明关,与中原相隔五千余里。”

她看着越惊吾因渐渐清明而显出沉郁之色的面庞,一时又有些心疼地住了口。

越惊吾却低低地道:“那对这些文人用物一向不大上心的二叔……”

“他是如何能用他没来得及去过的地方的上用笺纸,来给我写了这封信的呢?”

语声渐次沉落,到后面微微砺哑,竟带出微不可辨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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