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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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夙延川喝道:“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头竟然有些微的、松了口气一样的感觉。
门口就有个同样披甲的高大身影闪进来,身后还跟着守在门口的闻音,跪在地上请罪:“惊扰殿下,罪该万死。”
是在战场上善后收拾的李炎,刚刚回来复命,听说太子在这里,想也没想地赶了过来,和迎上来要拦他的闻音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处。
夙延川轻斥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李炎摸了摸头,又给闻音赔罪:“是末将冒失,伤着姑娘,十分对不住。”
闻音心里头还在怦怦直跳着。
她一直守在门口,就是因为怕进来什么人撞见了顾瑟和夙延川独处,于名声有碍。
这时见来的是夙延川的部下,方才稍稍安了心。
她屈膝还了一礼,道:“将军折煞奴婢了。”
顾瑟已经将目光转了过来,温声道:“可伤着哪里没有?”
闻音道:“奴婢没什么事,姑娘太挂念了。”
顾瑟微微点了点头。她不欲留在这里听李炎同夙延川回话,便道:“殿下有事,臣女先告退了。”
夙延川却道:“你只管在这里歇着,什么都不必操心。晚些时候我们就回城去。”
一面向李炎招了招手,带着他出去了。
两个人的背影都消失在了门外,闻音才小小地嘶了一声。
她道:“姑娘,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顾瑟闻言亦摇了摇头。
她心中有些猜测,但却不合说出口。
闻音她看顾瑟神情间有些怔怔的,想了想,问道:“姑娘要不要小睡一刻?这一日实在是太辛苦了。”
顾瑟回过神来,却道:“罢了,这里睡也睡不安稳的。”
她道:“你去……”要说“拿了我笔墨来”,想起这里是郊野农家,才住了口,转道:“我们去看一看小越。”
夙延川言辞间太过语焉不详,她到底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才放的下心。
※
顾瑟过来的时候,夙延川、越惊吾和柳鸣羽都在屋里。
天近黄昏,室内的气氛有些沉凝。
夙延川抬眼就看到了门口的顾瑟,微昏的光线里,她像是颗莹莹的夜明珠似的,明媚又柔和。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顾瑟不意他也在这里,想到分别的时候他叮嘱她“只管歇着,什么都不必操心”,就抿了抿唇,有些赧然地走了进来。
夙延川就对她身后的闻音吩咐道:“给你姑娘端个凳子来,再去要个椅袱垫着。”
这样的细致。
顾瑟就感受到柳鸣羽端详的视线在她身上一触而收。
她不以为意。
柳鸣羽是夙延川的心腹医官,家学渊源,熟谙跌打和妇儿。
在梦里,她后来的脉案都是这位小柳太医掌持的。三日一诊的平安脉,让她对这位年轻的太医也已经十分熟稔。
她的视线落在半躺半靠在炕上的越惊吾身上。
少年正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把原本横在腰间的被子拉到肩膀上去,不知道是抻到了哪一块伤口,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额角绽起了一条青筋。
顾瑟道:“还不老实的呢,这会子晓得遮盖了,难道我不看见就不知道了?”
声音不疾不徐的,却有些严厉。
越惊吾就有些讪讪的,一面道:“阿姊,我晓得错了。伤口丑的很,你不要看了。”
一面就把求助的目光往夙延川的方向投过去。
小少年受了伤,脸上白惨惨的不见血色,而他又生得实在秀丽,也许是同顾瑟一处久了,连眉目都有些微的相似,尤其是这样示弱起来,让夙延川心里就有些不落忍。
少年从七岁就被家里送到东宫来,跟在夙延川身后,隔了八、九岁的年龄,就和他的子侄似的。
而顾瑟虽然只比越惊吾大了一、两岁,但也许是因为这几年里一手操持越惊吾于兵法上的课业,对着小少年的时候看上去也颇有威严,亦姐亦母一般。
她在夙延川面前有时娇憨,有时温顺,都是小女儿情态,从没有这样的严厉。
这个样子的顾瑟,让他心中微微动了动,清了清嗓子,道:“瑟瑟。”
——他鲜少唤她名字,他们相处的时候,顾瑟的视线常常追随着他,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不过这个时候顾瑟注意力全在越惊吾身上,夙延川也只能叫她一声——他偏不肯叫“顾二娘子”,仿佛听起来会有些生分,比不上越惊吾唤“阿姊”的亲昵,就输了什么似的。
顾瑟果然回眸看了过来,她道:“殿下,您同我说惊吾只受了一点伤。”
就有些她自己没有察觉的埋怨和娇嗔。
柳鸣羽端起了手边的杯,眯着眼睛品茶,权当自己不存在。
夙延川又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似的。
他早早养出威严,又向来说一不二,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但又偏偏甘之如饴。
越惊吾眼睛微微转了转,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暗流。
他立刻把被子规规矩矩地盖好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乖巧不过地道:“阿姊,川哥也是怕你担心,我当真并没什么大碍,只是瞧着吓人些,不过都是些皮肉之伤,养一阵子就好了的。”
他强调地道:“不信你问柳太医。”
发现顾瑟的视线移了过来,而夙延川也垂下了眸子当没有听到,柳鸣羽只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揖手道:“回顾娘子,越将军身上的确实都是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及筋脉,想来越将军搏杀的时候也是有心自保的。”
顾瑟即起身回了半礼,道:“柳先生折煞我。不必如此多礼。”
柳鸣羽但笑不语。
这房里的两个男人,一个自幼储国,威仪日隆,胸怀韬略,眨眼杀人。一个少年掌兵,为归骑左卫将军,千百骑中纵一身伤,半步不退。
而眼下却一个对她听之任之,甚至自认理亏,做她的底气,一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温驯有加,动辄撒娇。
这两个人用自己的尊重成全她的尊重,谁敢轻慢于她?
他还想在东宫麾下安安稳稳地过两年太平日子呢,做什么想不开?
顾瑟没有想到柳鸣羽有这么多念头。
她从太医这里得了确认,算是放下了心,就注意到炕桌上放着的一个锦囊。
那锦囊不过她巴掌大小,青白配色,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立在桌面上,在昏昏的光线里不大起眼的样子。
顾瑟问道:“这是什么?”
越惊吾的视线随着她看过去,眉宇间就生出些黯然之色,又像是她方进门的时候他的神情了。
顾瑟看在眼里,想起夙延川同她说的“越止戈随身带了一点东西”,心头就霍地一跳。
夙延川已经沉声道:“这就是我同你说的东西。”
他看着顾瑟,道:“我记得你给我看的信里,越二要约惊吾出去见一面,吃个饭,是不是?”
顾瑟凝眉道:“若果然是毒药,怎么能就放在这里?”
夙延川看了柳鸣羽一眼。
柳鸣羽内心腹诽,起身道:“顾娘子有所不知。这里头装的东西,是产自乌里雅苏台的一种蛇狼草的汁丨液,这种草对许多人来说并无毒性,只是有少部分人误食会四肢无力、发冷,重者或会晕厥,致死者百不足一。”
顾瑟问道:“所以小越就是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是不是?”
柳鸣羽道:“按越将军自己所说,确是如此。”
顾瑟又追问道:“若是兵器上涂抹了这汁丨液,从创口进入体内,又会如何?”
柳鸣羽心中暗暗叫苦。
太子爷让他回话的时候,也没有对他说过这位小娘子这样的敏锐。
左卫将军本人没有说,太子没有说,如今让他一个小太医说“越止戈确实在兵刃上涂了草毒,越将军当时为了对抗麻痹眩晕的感觉,自己把自己的手都快抠烂了”?
这位看上去威严厉害,实际上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一言不合,掉起金豆豆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越人祖师爷在上。
他含含糊糊地道:“症状也同服食有些相似,不过会略重些。”
顾瑟一下子就听懂了。
夙延川递了一个眼神,越惊吾悄悄地把手藏在了被子底下。
出奇的,顾瑟却并没有去检查他的伤口,她微微地闭了闭眼,心里头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但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越惊吾从小跟着越二叔长大,所以越二叔才能知道他对蛇狼草敏感不耐。
——越惊吾说,从他二哥跟着二叔出门再也没有回来,他大哥就不让他与二叔亲近了。
——越止戈身上带着一瓶几乎没什么用处的草汁,投在秦王麾下,邀约越惊吾出门。
所以在梦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越惊吾。
是不是那个时候,这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抱着对亲人的信赖和错愕,死在了亲人的一杯毒酒、一片刀锋之下?
她深深地看了越惊吾一眼。
那一眼里的疼惜、怜爱和悲惋交错,是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让越惊吾心头大恸,又像是被搬开了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一直以来堵在那里的,说不出的委屈和难以释怀的情绪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唤了一声“阿姊”,不过短促的两个字之间,就剧烈地哽咽起来。
顾瑟站在炕边握住了他的手,抬眸看了夙延川一眼。
太子已经站起身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俯下丨身揽住了少年的头肩,无声地轻拍了拍。
越惊吾在两个爱护着他、照顾着他的,比血亲更亲的人怀中,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泪。
这是一代名将越惊吾一生的转折。那以后,他纵横西北、驻马平明,一生为大燕军神,战功煊赫,不二忠贞。而又杀人无计,以不纳降、不留俘、不见敌使,成为西北异族中可以止小儿夜啼的渴血杀神。
——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一个迷了途的少年郎君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小柳太医:谢邀,这应该是另外的价钱。
今天写这一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越惊吾晚生二十年,做了太子和瑟瑟的长子,是不是这个天下的命运都会有所不同。他英武、聪慧、果敢,兼有大局观,拥有成为名将和明君的一切潜质,和夙延川与顾瑟的爱和信任,足以把夙延川开拓的基业如文景一般延续下去。但历史早已写好结局,年表里的大燕朝只剩下百年的国祚,中宗皇帝文治武功、四海宾服的中兴盛世之后,随着帝后和老臣的先后逝去,王朝的命运终究无可挽回地滑向了倾颓的深渊,而注定要有另一些人的人生从深渊中绽放出新的光华。
这个故事的最初,也是那个沧海横流的年代里,一个仗剑而起的少女——身为樵荫顾氏的外孙,她数代以前的长辈,这一段煌煌如日的功业和渊源。
写到这里,难免悲从中来。
也许这也是这个故事始终无法太过甜蜜单纯的缘故吧。下次开小甜饼再也不写年表了(这样立起了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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