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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越惊吾肿着两颗核桃眼,把自己盖进被子里不肯见人。

顾瑟看着他鹌鹑一样的姿势,忍不住有些好笑。

少年人自尊心强得上天,顾瑟只怕他心里积郁不消。这时看他既然有心要注意形象了,反而放下心来,索性放着他不管,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瓶来自西北的毒药上。

她拿过那个锦囊,才看到青白的布料上溅着斑驳的血迹,袋子底下凝固了一片暗紫色,不知道是谁的血。

夙延川看她解开系带,取出里头的瓷瓶来,面色就有些凝重,道:“瑟瑟,不知道它于你有没有毒性,你且小心些。”

顾瑟应了一声好,目光落在这枚不大的小瓷瓶上。

这瓷瓶原本该是蜡封,瓶口上凝着一圈细碎的蜡油痕迹,但如今只是被一团布条塞住了,拔开这团布塞,才看到里面的蜡丸。

那蜡丸个头不大,一个一个大约拇指大小,看瓶内的空当,该能装个八、九枚,如今只剩了两三颗在瓶底滴溜溜地打转。

顾瑟就倒了一颗在手心里打量。

这时天已冥冥,闻音和太子的亲卫们知道主子在房中议事,早早掌上了明亮的灯火。

滴溜溜地滚落在顾瑟手中的蜡丸,在鲸蜡燃烧的火光里泛着朦胧的灰黄色光晕。

对着光的时候,依稀能看到蜡丸内部摇曳的汁丨液,透过不甚清透的表皮显出黯黯的色泽。

顾瑟微微沉吟。

她的目光落在夙延川身上,让他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声道:“柳太医下午已经取过一颗做了试验,余下的都在这里。”

柳鸣羽道:“这种蛇狼草只在乌里雅苏台北部生长,即使是在南乌里雅苏台,也很难寻到这种草的踪迹,知道它这种效果的人更是十分稀少,下官能有耳闻,也是因为家父曾经于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位同样中了这种毒的羌人贵族,因其罕见,记录在手札中,后来传给了下官。”

向西北去帝都五千里,过黎州边境以后,一入平明都护府,一路群山大漠绵延,百里罕有人烟,平明关的将士就在这种荒天芜地当中,镇守着大燕朝的西北门户,拒骁勇的管羌骑兵于城下。

而平明都护府再向北,就是羌人生息、逡巡的乌里雅苏台。那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版图,北境终年飘雪,日夜经年,南境水草丰茂,马骏羊肥。

顾瑟道:“以惊吾所说,他既然知道自己对这种草毒敏感,那在平明关,这种草应该说不上十分罕见才是。”

夙延川道:“惊吾说,他知道自己对蛇狼草敏感,是因为他小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跟着越止戈出去游猎野宿,裹着肉的草席里不小心混进了这东西,人人都吃了,只有他生了反应,后来才排查出来的问题——”

他似乎笑了笑,是那种冷到极致反而温和的笑意,眉目微微地敛着,又道:“但讯问越止戈的时候,他只说羌人与西北边民之间,虽然战衅不断,但也常有商贸往来,有些这种东西也不奇怪。”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沉又冷,像是胸臆中有一团暗火在压抑着难以释出。

顾瑟体会到他的心绪。

越止戈毕竟是越沉戈的亲弟弟。

老宣国公战死之后,世子凌殊被凌皇后羁留在京中,如今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只传出浊世佳公子的名声,全没有承继宣国公府的半点骁勇、血性,连爵位都被庆和帝以世子尚未及冠的借口一拖再拖。

凌氏后继无人,作为凌氏副手的越氏,这些年在平明关经营,虽然武功不盛,但终归恪尽职守。越沉戈对太子又表现得十分亲近,当年就舍得把七岁的幼子送到东宫为质。

夙延川手中没有足以封疆的大将,总要对越沉戈有几分倚重。

越止戈杀越惊吾,这件事说大也大,要大事化小,也不过是越沉戈一念之间。

毕竟一个是一直跟在身边的臂膀、胞弟,一个是分离七年,当初就已经当作弃子的幼子,人心都是偏的,而如今的将军偏向哪里,谁也说不准。

顾瑟也沉凝了神色。

她把那颗蜡丸在手中反复地打量着,或许是心中始终不甘,总有一丝隐隐的违和感在心头盘旋。

夙延川看她皱着脸,神色十分的沉黯,反而微微笑了笑,道:“不必多想了!就是没有证据,杀他难道还要什么证据?”

顾瑟看着他,清澄的眼睛里都是不赞同的神色。

——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全然是越止戈和越惊吾两个人的事。

而是越止戈、越氏在大燕与羌人之间的立场,乃至平明关的忠诚——是不是依然值得信赖?

夙延川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轻松,像是说“晚上出去走一走”似的,接着就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下吧,外头的事有我们呢。”

许是因为心里堵着事的缘故,顾瑟辗转了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厚重的窗纸落在眼睑上,一片辉煌的明亮。

她唤了声“闻音”,察觉到喉咙间有些干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闻音走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惊喜:“姑娘醒了!这时总有将近巳初了,姑娘饿不饿?”

顾瑟摇了摇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但不知道是睡久了乍一起身的缘故,眼前晕乎乎的,手臂有些发软,骨节滑动的地方滞滞的,让她几乎觉得听得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闻音凑近来扶她,一面道:“殿下早间带人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吩咐不要打扰姑娘。灶间一直生着火,饭是热的,姑娘什么时候叫膳,都能炒两个新鲜的菜。”

顾瑟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眼前一阵一阵地泛上黑光,开始时还想说些什么,后面却连听都不大听得到了。

闻音正服侍她穿着衣裳,才发觉她手臂软丨绵绵的,抬起来的时候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时焦急地唤道:“姑娘,姑娘?”

一面去试她的额头,触手一片火一样的滚烫。

闻音大惊失色。

顾瑟身体一向说不上极好,也不算孱弱,尤其是这几年跟着顾九识在任上,因为常常出门的缘故,身子骨比从前都健旺些,一年到头也少有发寒发热的时候。

她拉过被子为顾瑟密密地盖住了,想起柳鸣羽并没有随太子同行,疾步出门去叫人。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马喧哗声。

闻音走到了院门口,恰好与夙延川一行人碰了个对面。

她面上仓皇的神色落进夙延川眼睛里。

他勒马沉声问道:“怎么没有在屋里服侍你姑娘?”

闻音脚下一软,跪在夙延川马前,高声道:“殿下,姑娘发热了!”

夙延川目光一凝,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李炎道:“快去叫小柳来。”

一面翻身下了马,正要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忽地又转回身来,闻音才看见队伍中有一架看上去有些突兀的马车,这时也从里面推开了车门,露出顾九识微微有些泛白的脸。

夙延川道:“顾大人,令爱如今既然身体不适,你的伤就不要让她知道了。”

顾九识由车边的归骑亲兵扶着下了车。

他面容英俊,气质温煦,是士林中有名的芝兰玉树、翩翩君子,即使右臂上绑着夹板和绷带,也不损他的姿仪和风度。

“殿下为臣父女费心了。”

他看了夙延川一眼,那目光深邃,像是有许多未尽之意,却只是道:“殿下丨身边的太医臣是信得过的,只是还想去看一看小女,请殿下谅臣一片慈父之心。”

夙延川看向闻音,问道:“你姑娘可醒着?”

闻音忙道:“姑娘醒了一回,却就又昏睡过去了。”

听顾瑟的情形这样不好,不管是夙延川还是顾九识都没有了言语上打机锋的心思,同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的柳鸣羽一处进了门。

这边的农户大炕往往修得通贯一屋,顾瑟一个人枕在上头,显出几分孤零零的娇小来。初春天气寒凉,夜里不敢开窗,所以窗屉这时还落着,但厚重的窗纸挡不住近午的日光,有些刺眼的光芒让她在昏睡中依然微微皱起了眉。

夙延川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心头针刺一样地痛。

顾九识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炕边,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顾瑟的背。

或许是睡梦里依然感受到父亲的关切,少女蹙起的眉头渐渐放平了,因为发热而显得苍白干燥的唇嘟呶了一句什么,又重新归于安静。

夙延川垂下了眼,一语不发。

柳鸣羽上了前,顾九识就退开了,和夙延川一样坐在了桌边看着。

柳鸣羽给顾瑟看了脉,微微沉吟了片刻,就摊开笔墨写方子,一面道:“顾娘子并不是什么大碍,只是这几日忧思过重,精神上就有些紧绷,加上昨日受了惊吓……”

他问闻音道:“昨夜顾娘子睡得可好?”

闻音道:“昨夜姑娘到四更天才入了睡。”

柳鸣羽颔首,道:“这就是了,种种缘故堆到一块,才一下子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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