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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景明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十几辆不大不小的乌蓬马车排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十分的低调朴素,只在车厢角上挑了个“顾”字牌,彰明了主家的姓氏。

顾瑟隔着帘子看了看外头的人群,敲了敲车厢壁,道:“小越,看着还要一阵子工夫,你进来歇一会儿,外头晒得很。”

厢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了件揉白衫子的越惊吾从车辕上一抬腿,就灵巧地转进车厢里来。

顾瑟就笑他:“穿了读书人的衣服,也像个猴儿一样,仔细撕着伤口,我就把你扣在京里,别想去平明关了。”

越惊吾抗议道:“阿姊!柳先生都说我体质特殊,比旁人恢复快上一倍,早就都养好了。”

他口中的柳先生是柳鸣羽的父亲老柳太医,告老之后在老家延州隐居。

夙延川回京之后,写信到柳家去,请他重新出山前去开原为越惊吾调养身体。

闻音在一旁抿着嘴笑,一边给灯笼果扒了皮放在桌上的小银碟里。

越惊吾怕顾瑟揪着不放,顾左右而言他地评价道:“这时节果子还没有熟,强养出来也不如应时的好吃。”一面说一面顺手拈来吃。

连吃了两、三个,就被顾瑟一扇子敲在手上,道:“这东西性极寒,难道也是柳先生允你吃的?”

越惊吾悻悻地放下手,鼓了鼓腮,像是有话不敢说出来的样子。

距离开原府那一场变故至今不过两个月,他躺了一个月,养好了一身伤,反而更瘦了下来,从前那点隐约可辨的婴儿肥都不见了,露出少年人美而锋芒的棱角来,如今再看去,已纯然是个少年郎的昳丽,再难教人把他错认成女孩儿了。

这俊美的男孩儿就重新看向了顾瑟,道:“瑟姊,我还是去梁州跟着顾叔待上一、两年吧?”

顾瑟失笑道:“梁州又不是龙虎之地,你从前训出来的护卫,大抵也都可用,你自有正事要去做,到梁州去做什么?”

当日杜先贽和顾九识的折子先后到了帝都以后,听闻庆和帝龙颜震怒,诏令将此案移交三司会审,又亲核顾九识考功簿,朱批“一最四善”上上等,时恰逢梁州刺史崔隐丁忧,即迁顾九识为梁州刺史,限三月内赴任……朝中一时震动,弹劾庆和帝任人唯亲和顾九识媚主惑上的折子雪片似的飞进太极殿。

庆和帝却在大朝会上当场称赞顾崇“麒麟儿为朕解忧”。

无论言官怎样的弹劾,都不能掩盖顾九识炙手可热的事实。

等到帝都的夫人们发现顾九识家中二女一子,俱是嫡出,而且从十七岁的长女,到十三岁的幺子,全都没有订亲……

顾府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顾瑟从一封连着一封送到开原的信里,嗅到了钟老夫人和云弗的焦急……和生怕她又跟着顾九识去梁州的担忧。

梁州地接商阳都护府,州治去帝都西南一千五百余里。

顾九识决定送顾瑟回京。

顾瑟想到那个男人对她说“帝都见”……

和那天黄昏短暂的拥抱。

她微微垂下了眼,直到被马车重新上路的晃动惊醒,才道:“何况就是你去了,多半也要被我爹赶出去,平明关那里,殿下在你身上寄托了厚望。”

她伸出手去,抚了抚越惊吾的头,温声道:“你的战场应该是西北无边的草场和大漠,把你拘束在府宅方寸之地,就太过可惜了!”

少年驯顺地低下了桀骜的头颅。

他喃喃地道:“可是若没有这些年殿下、顾叔和阿姊的教导,我其实……我其实也就是个废物罢了。”

顾瑟蹙眉不悦地道:“你怎么会这样的想自己?你天资纵横,又用功刻苦,就是没有我,也一样可以成为大将军……”

她话音未落,车厢忽然重重地一震,外面响起一阵唏律律的马嘶。

护卫呵斥的跟着声音响了起来:“谁家这样不守规矩?”

越惊吾道:“阿姊,我出去看看。”

他推门出去,外面已经喧喧地闹了开来,有人高声嚷嚷道:“好狗不挡路!你这杀才……”

护送的顾瑟是未出阁的少女,越惊吾带的人都是护卫中遴选最悍勇忠诚的那一批,还有当日夙延川留下的人手。

车夫看到对面的家丁围上来,面不改色地挺直了身躯,就从车架子底下摸出一柄长刀来抱在了手里,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一条野狗也来教你郑爷爷学吠?”

对面看他亮了兵刃,拿不准来路,一时似有些气弱。

就有个又尖又细的女声道:“你是哪个顾家?颍川顾氏车驾在此,你们这些庶枝,也敢与我家争道?”

“颍川顾氏”四个字一入耳,车里的顾瑟就沉了面色。

那车夫是夙延川的亲兵所充,常在东宫行走,侍奉的是皇权,哪里会把这些士族、宗族之间的龌龊听在耳中,当下冷冷道:“这里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公府上,赠银青光禄大夫、梁州顾刺史家眷。”

他抱着手里的长柄陌刀,睥睨地看着对面车上冒出头来的丫鬟,傲然道:“既然要凭门第分先后,倒要请教你家主人官居几品?”

那声音尖细的丫鬟涨红了脸。

车厢里,闻藤低声道:“姑娘,不如奴婢出去说说话?这样别人看着两顾内里头撕起来,也不大好看。”

顾瑟道:“颍川不怕丢人,我们难道怕他?”

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冒。

祠堂里颍川顾氏的使者端着族谱和三尺白绫,神色骄矜地站在母亲面前的情景在她眼前浮现着。

如果不是祖母和父亲都对主宗翻了脸,如果不是外祖父接了母亲回家……

闻藤才发现她脸色像积年的冰雪一样森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吓了一跳,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顾瑟抬了抬手,示意无事。

她微微闭了眼睛,靠在迎枕里缓了一时,神色略略平复了,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有些疲倦地道:“罢了,不要跟他们纠缠,我们走我们的。”

闻藤应了,附在门边和越惊吾说话。

那车夫得了吩咐,就上了车,仍收了刀,要催马往前走。

那出头来的丫鬟咬了咬嘴唇,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一只吹筒来,在末端鼓气一吹。

细细的飞针就从向着头马激射而来。

一柄长鞭在半空中抖出朵乌光湛湛的花,将那只隐约难辨的针绞落,越惊吾身姿如鹘般振起,鞭影撕开空气的声响锐如裂帛。

那个丫鬟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嘶嚎,捂着脸倒了下去。

越惊吾踏在车脊上,单手拎着鞭子,昳丽的面容如冰一般冷,朱红的血迹染在他揉白的衣角。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杀人了”。

人群中涌起了一阵骚丨动。

颍川顾氏的家丁和车夫似乎都被吓住了,一时道:“天子脚下,你竟敢动手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你有本事就不要走……”

越惊吾垂着眼,冷笑道:“走?你越爷爷不走。今天谁也不要想走。”

景明门的卫兵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远远地有几名军校向这个方向走来。

看热闹的百姓看见伤了人,都不大敢再靠近,渐渐地散开了。

有辆十分华美的朱缨紫帷大车就慢慢地从后行了过来。

厢壁上的帘子挑了开来,露出个小丫鬟宜嗔宜喜的笑脸,道:“前头可是两位顾大人府上?咱们姑娘说,两顾本是一家,至亲骨肉有些摩擦,都是常有的事,何如各退一步,两位顾大人都是国之栋梁,若能手足和睦,才是国朝的福气呢。”

又向着前头顾瑟的马车道:“顾大娘子以为如何?”

越惊吾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微微阖了眼,抱着臂站在那里。

马车里静悄悄地,半晌都没有动静。

颍川顾氏的马车里,就传来了一声讥诮意味十足的笑声。

那小丫鬟就涨红了脸。

守门的军校也走到了近前。

两顾的马车夫都下了车,迎了上去。

颍川顾氏的车夫就看到顾瑟的车夫扭过头来,对他勾起嘴角,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心里一沉,快走了几步,同那为首的伍长躬身道:“劳驾将军,小人李虎,东主是颍川顾氏的宗房,这一回护送家主人进京……”

那伍长漫不经心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道:“颍川顾氏宗房?可有进京文书路引?太后万寿将近,什么人都要往京中来……”

顾瑟的车夫就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

那伍长眼前一亮,先抱了抱拳,道:“郑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出京去?”

郑大兴含含糊糊地道:“奉殿下之命出去了一趟。”

那伍长知机地不敢再问下去。

李虎的心凉了半截。

就见郑大兴指了指他的方向,道:“我在前头驾车,这小子就挨上来撞我。我不过出去三、五天的工夫,竟不知道京城一天出出进进这么多人车马,都成了螃蟹似的。”

那伍长忙道:“郑将军,冤枉!咱们从来都规规矩矩的,全是这些赶着奉承太后娘娘来的村野人坏了规矩。”

就诉起苦来:“您不晓得,前些时日有个刺史家的千金,家里做个三品的官儿,就以为能在京城横着走了,也不看看咱们这是什么地界儿!还纵刁奴打伤了咱们一个兄弟。不让他在京兆府的大牢里褪去三层皮,我就白穿了这北衙的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卷,换地图回帝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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