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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顾瑟道:“可是姐姐方才,却不是这样说的。”

她不想和顾笙车轱辘似的来回说话,索性撇开了这个话题,缓缓道:“姐姐,山阳公主气盛的时候,她们把我当做个笑话。山阳公主气衰的时候,就无人敢开口。”

“行走在外,你我就是顾家,顾家就是你我。”

她微微地叹息。

“顾家的尊重不是平白在这里人家就会给的,自持也从不是要人唾面自干。姐姐比我年长,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顾笙却忽然笑了笑。

她道:“与我有什么相干?”

顾瑟不意她会说出这种话来,有些愕然地看了过去。

顾笙只觉得这个妹妹在这一眼的目光有些难以承受的凌厉。

但她只是笑着,道:“阿苦,你从小就得父亲的偏爱,父亲的外书房,我不过是想进去看一看,都要请求父亲的允许,你却可以随意地进出,即使是打扰了父亲和客人机密的谈话,也全不会被责怪。”

“我都没有关系。”

“我不爱进学,你却和父亲一样擅长读书,你更受父亲的宠爱,我都可以理解。”

“你和父亲在开原风光无限,父亲春风得意,满朝盛名,不到四十岁的正三品,一州之牧,何其畅快。”

“但那些都是你们的。”

她看着顾瑟,有些嘲弄似的,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许家的小娘子要讽你?梁州刺史崔大人,是她嫡嫡亲的舅父,三品大员,一方镇守,也曾经是万岁的心腹重臣。”

“人家上疏丁忧,是想万岁惜才夺情的。”

“前脚刚上了折子,父亲后脚就顶了人家的官位。”顾笙道:“她凭什么看你顺眼?”

顾笙一句一句地说着,顾瑟初时面色渐冷,但到后面,反而平静下来,道:“姐姐的意思,我懂了。”

她一双眼沉沉湛然,像冬天黎明的天幕里挂着的星子似的,又明亮又冰冷。

“我不与姐姐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也不与姐姐说,疏不间亲,血浓于水。”

“更不与姐姐说当年父亲和母亲想要亲近姐姐的时候,姐姐是怎样哭着推开,说‘要二娘’。”

“当年家中是怎样的安排,父亲是怎样的际遇,姐姐也不过正牙牙学语,生恩养恩,原本不是姐姐能决定的。”

她道:“但姐姐说了这样多,是觉得自己只是顾家的女儿,但父亲本人的荣光,都与姐姐无关,是也不是?”

她就冷冷地问道:“那不知道姐姐,在外面行走的时候,和莞姐儿谁做主,谁做配?”

顾笙一时无言,微微侧过了头去。

她不说话,顾瑟也没有再说话。

顾瑟低下了头,抚平了裙摆铺在座位上微微泛起的褶皱。

千金一匹的天水绫,只有“夜雨染成天水碧”一色,而动如天河夜照。一年织成不到十匹成品,据传尽数进上了宫中。

她将不知何时挂在上面的一根发丝摘了下来。

窗外风色徐徐。

顾瑟将手探出去轻轻一扬,那根细细的发丝就随风飘去了不知名的方向。

屋子里安静了一霎。

顾瑟今天本来无意要与顾笙争执,也不想顾笙太过难堪。

她在缓了缓语气,放柔了声音道:“姐姐可知道何以山阳公主初时咄咄逼人,我们在开原的时候,秦王派人……”

顾笙却霍地站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道:“阿苦,父亲官品再高,终究是臣子。”

“……是啊,终究是臣子。”

顾瑟微微怔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生不出愤怒,只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笙今天给了她太多“惊喜”了。

她的姐姐,梦里梦外,前世今生,是她改变了太多才让顾笙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是顾笙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那时候她愚顽,从未真正地看清过她?

那些试图提醒她同冉贵妃、山阳公主一系相处时稍稍注意些分寸的话,她再也懒于说出口。

她只是淡淡地道:“姐姐,你记住。我顾家为臣竭忠,事君不事逆!”

顾笙拂袖而去。

顾瑟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顾笙的立场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虽然这一世中,夙延庚被迫就藩,数年以来都不在京中,似乎顾笙和秦王再也没有交集的机会,但不知道怎么,她心中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之感。

她前世似真似梦,无法说的真切,但她只是以自己的身份生活了十年,在她视野之外的那些草蛇灰线,终究难以一一厘清。

顾笙与秦王结下私情,却嫁给太子,而后又与秦王私通,为他生下皇孙夙怀谨,是她一生误己误亲的罪孽所在。

这一世顾瑟借顾九识和夙延川的手,因势利导,迫使秦王远走易州,原本是要把这段孽缘从头斩断。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顾笙竟然还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倒向了冉贵妃一脉。

夙延庚的蠢毒,让顾瑟既轻蔑,又由衷地作呕。

想到他上一世中,为了谋夺大位,为了杀死自己的兄长,将西北咽喉平明关论斤卖给了对中原从来虎视眈眈的管羌人。

羌人会尝到了甜头就收手吗?

想想昌武年间的故事吧!

没有平明关的镇守,过了平明都护府,到帝都就是一片沃野,羌人的骑兵可以纵意驰骋,最擅长以战养战的游牧民族,会吸干中原大地的最后一滴脂血,在大燕朝的累累尸骨上建立自己的威名和凶名。

百年王朝,就要断送于这样一个窃国小人之手。

只是想一想顾崇、顾九识、夙延川……那些男人为这片江山流过的血和汗,顾瑟就几乎泪下。

而她的骨肉至亲、同胞长姐,偏偏要与这样的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她疲惫地仰起头,掩上了眼睛。

东宫大太监杨直坐在了在樵荫堂的上房里。

山茶奉上了今春的贡茶,袅袅的茶香和花香一起氤氲开去。

钟老夫人道:“殿下微服驾临,臣等不能相迎,已是分外失礼了。我们家老爷早上就出了门,临行前并没有什么交代,不知殿下此来是有何事见教?”

杨直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殿下是路过此间,记得顾大人曾提过有一本藏书,这才不请自来,冒昧地上门求访。”

他补充道:“是刺史顾大人。”

他的态度有些让钟老夫人说不上来的微妙。

东宫掌印太监杨直,虽然待人一向是春风拂面,但那和善也是依托在大权在握的倨傲上面的。

也包括杨直在内,钟老夫人见过宫中权宦的次数不算少了。

对这种貌恭实倨的态度清楚得很。

但杨直今天从进屋来,就显得十分的谦卑、有礼。

这样的变化,钟老夫人上一次在大内监身上遇见,还是在庆和九年,顾崇右迁回京,由柳州太守出任吏部尚书的时候。

她心中暗暗地忖度。

但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道:“殿下只管来看,若是有所需要,容臣抄写一本,将原本进与殿下也使得。”

杨直就打了个哈哈,道:“殿下慕名而来,岂能夺人所好。只是不知道这本书收在顾大人书房的哪个地方,也不好随意地翻动……”

钟老夫人立刻意识到杨直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才要点出来意。

她心里一沉。

几乎下意识地就以为顾九识与太子之间起了罅隙。

她试探地道:“德昭的书房,我们平常都不进的。他游宦在外,书房就一向是他媳妇安排些洒扫,不知道殿下要找哪一本,我使人问问……”

杨直笑道:“不必,不必!”

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用词。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钟老夫人低下头,啜了一口茶。

杨直慢慢地道:“殿下同府上的小娘子有几分熟识,听说她常跟在顾大人身边侍奉,不如就让她来为殿下找一找?”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句话,就感觉到气氛有些紧绷。

钟老夫人语气有些怪异地,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不知道这话怎么被说出口似的,道:“臣府上的小娘子?”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见顾瑟在榻上闭目养神,就有些犹豫。

顾瑟睁开了眼,问道:“怎么了?”

闻藤就趋近了,小声道:“姑娘,殿下忽然过府来,老夫人说请姑娘去外书房招待……”

顾瑟不免有些奇怪。

她问道:“祖父和二叔都不在府中吗?”

“奴婢也不大清楚,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来传的话。”

闻藤就手脚麻利地重新给她梳了鬟儿,摘了白天出门带的珊瑚珠花,换了一对堆纱的宫花,就少了几分庄肃,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柔。

那天在开原的城楼上,她和闻音没有跟着上去,但后来姑娘被太子殿下打横抱着下了楼梯,亲自送上了马车,她却清清楚楚。

从前她猜姑娘会嫁给太子殿下,姑娘却只想一生不嫁去江南隐居。

所以每次太子和姑娘私下相处,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闹出些什么事来。

如今好了。

姑娘也不像从前那么抗拒了,也肯回京了。

她满心都是欢喜,服侍顾瑟上了肩舆。

顾瑟猜不到她的心思。

她站在外书房轩敞的门口,就看到负着手站在书架前,专注地看着架子上签目的高大男子,听到门口的声响,正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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