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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婚礼过了热闹的一阵子,顾瑟的日子就平缓了下来,水一样静静地流过去。

凌皇后没有再在宫中久留,很快就迁回了大伽陀园,顾瑟如上辈子一般,按朔、望日出城去向她请安。

说来也有些许微妙,世人皆知庆和帝崇尚玄教,甚至仿效高阳帝君故事,在宫中筑升龙台,为自己访道求仙之所,但凌皇后别居的大伽陀园却处处都是释家痕迹,九、十月间,松柏历历,桂子余香,颇有些俨然气象。

凌皇后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拂着杯盖,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听着顾瑟跪坐在一旁替她念经。

等她念上两刻钟的时间,就声调平平地叫起,又叫人送客。

陪坐在一边的凌画约客客气气地向顾瑟行礼,送她出门。

“其实我很羡慕您。”一向沉默的凌画约忽然看着她,嘴角挂着轻飘飘的笑意,一双眼乌沉沉的。

风吹过小径萧疏的花木,略显枯色的桂花簌簌地落在发梢肩上,凌画约稍稍侧了侧头,抚了抚微微吹乱的鬓发,也避开了顾瑟注视她的目光,淡淡地道:“您大约不知道吧,娘娘已经为我遴选了一门亲事,明年开春就要出门了。”

顾瑟有一点难言的恍惚。

这个女孩儿提着裙角追出来,一双眼殷殷看着她,恳切地说着“臣女心中有一个永远也不能嫁给他的人”,请求她“给臣女一处容身的方寸之地,臣女一辈子都感激您”,那柔弱而诚挚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似的。

她那个时候,一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凌画约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只是后来夙延川说把她嫁了人,她就真心实意地当作她有了更好的归宿。

重来一回,有些人在她心里始终都没有变过,有些人却好像掀开了另一张面庞,让她认不清从前的自己。

她微微地笑了笑,淡淡地道:“恭喜凌姑娘了。”

凌画约扭头看着她淡泊如秋井的眸子,忽然问道:“您不想知道我许给了谁么?”

顾瑟拢了拢肩上的薄缎子斗篷,道:“不拘是哪一家,皇后娘娘待姑娘慈爱心肠,姑娘自己又是聪明人,自然能把日子过得红火又顺心。”

她神色语气都十分温和,又藏着掩不住、也全然没有掩饰的客气和疏离。

凌画约下意识地抿起了唇。

她道:“我年少时,因为早早地离开了家中,陪伴在皇后娘娘的身边,太子表兄怜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曾经允诺要照顾我。”

她站在那里的时候,腰丨肢挺直,仪态端庄,与顾瑟若有两、三分相似,微微地垂着眼帘,不显半点咄咄之态,道:“娘娘,表兄昔年吃过许多的苦,您福泽深厚,能陪伴在表兄的身边,只盼您往后也能好好地照顾表兄……”

她看着顾瑟唇角越挑越高的弧度,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口。

顾瑟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问道:“你托付我照顾殿下?”

凌画约笑了笑,移开了目光,道:“关心则乱,是我失礼了,还望娘娘恕罪。”

顾瑟却意态闲散地拂去了挂在斗篷上的一点枯黄色的木樨花,声音微微有些倦,道:“我一直以为凌姑娘是聪明人里也难得出挑的那一个。”

她静静地问道:“你想进上阳宫?即使是做妾也甘心?”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忽然把话挑得这样明白,凌画约有些仓促地转过脸去。

顾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们走走停停地走了一路,园林的二门已经到了眼前,远远缀着的宫人侍女们也都赶了上来。

凌画约站在廊下,看着顾瑟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她忽然抬高了声音,道:“我不甘心。”

隔了一段距离,她不知道车上的人有没有听到,只能看到浅绯色的帷裳没有一点迟滞地垂落了下去。

岁已替顾瑟剥去了橘上的络子,一瓣一瓣黄澄澄地排在甜白瓷托盘上。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凌姑娘惹了娘娘不高兴吗?”

顾瑟失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岁已鼓了鼓腮,不大相信的模样,偷偷地拿眼睛觑她。

她年纪不大,顾瑟又有意不苛待她,比起规矩又严肃的双胞胎妹妹,她有时显出些格外的大胆来。

比如这个时候,旁的侍女从不敢追问主子的私事,偏偏她就敢说话:“可是娘娘看上去十分不想理会她的样子。”

顾瑟微微阖着眼,过了半晌,才似乎是笑了笑,道:“只是觉得,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岁已窥了窥她的神色,也温驯了下来。

顾瑟的车舆进了丹凤门的时候,正有辆一般形制的车子要从门里出去。

两边打了个照面,顾瑟没有来得及下车,夙延川已经从对面的车子上跳了下来,先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问道:“路上冷不冷?”

顾瑟含笑反握了回去,摇了摇头,柔声道:“车里备了厚斗篷。”

她由着夙延川扶着换了辇车,问道:“殿下今日没有出门?”

夙延川执着她的手在掌中把丨玩,声音含丨着些许笑意,道:“今日无事。”

今岁桓州饥馑,太子销了婚假的第二日,庆和帝就拨了这一项赈灾事宜给他,他因此早出晚归,忙碌了许多时日。

顾瑟指尖在他掌心蜷了蜷,低低地应了一声。

辇车辘辘地走了许久,顾瑟觉出些异样,抬手去揭厢壁的帘帷,道:“今日如何这样的远?”

夙延川却将她的手臂重新捉了回来握进掌中,含笑道:“今日带你去别的地方。”

顾瑟就笑着睇了他一眼。

辇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夙延川向壁间阁子里取了条缎带。

顾瑟侧过头去,对上他温柔又含丨着笑的眼,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夙延川本以为她要拒绝,女孩儿却柔顺地将头偏了过来,连同长长的双睫都垂了下去。

夙延川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低声笑道:“瑟瑟,你怎么这样的乖,连问都不问我要做什么……”

他看着那双在他的注视里微微颤抖的睫,随手将那条缎带丢在了一旁,就在车厢里将女孩儿横抱了起来,一手轻轻地压了压她的额角,道:“闭上眼,不要睁开。”

顾瑟不由得弯起了唇。

她索性偏过了头去,熟稔地将一张小丨脸都埋进他肩上。

夙延川抱着她下了车,跟车的侍人替他披上了雀裘斗篷,柔软的织物将他怀中的女孩儿包覆其中,微凉的秋风刹那间被密密实实地隔了开去。

顾瑟嗅到了水湄沁凉微腥的气息。

她安安稳稳地蜷在夙延川臂弯之间,闭着眼的黑暗里,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和脚步声。

被放在地上的时候,她还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握着夙延川的衣袖,问道:“到了吗?”

“到了。”男人扶着她站稳了脚,站在她的身后,展开斗篷将她重新纳了进来。

清冽的风拂在她面上,顾瑟向后稍稍仰了仰身子,懵懂地睁开了眼。

一座高低有致的岛山浮在湖面上,与她所立的楼阁遥遥相望。蓊蓊郁郁的翠色之间,高踞的亭台、低回的轩榭都依约可见。湖水青碧,一岛浮珠,日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在飞甍碧瓦之间,明灿灿的光泽让顾瑟一时忍不住眯了眯眼。

她喃喃地道:“蓬壶神梦图卷。”

她在望着湖中的浮岛,而夙延川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柔声问道:“瑟瑟喜不喜欢?”

温热的吐息沁在耳畔,顾瑟回过头去,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庞,温柔而专注的眼,眼眶难以抑制地红了起来,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就带上了浓浓的哽咽。

上阳宫的太液池是她曾时常来往的所在,从前有没有过这座浮岛,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蓬壶是云梦泽最负盛名的湖岛之一,从本初历中就有文人骚客为之吟诗作画,《蓬壶神梦图卷》是前朝大家遗作,流入顾瑟手中之后,就一直为她所珍爱,放在案头时常把丨玩。

而如今,却有一座一模一样的浮岛,被人捧在了她的眼前。

她想起那时她说起从前梦想到江南隐逸余生的时候,夙延川问她“喜欢南地哪一处的风物”。

她本以为他坚持放进了聘礼的那一方《海内堪舆》的玉雕山子,便已经是他的回应……

难怪从搬进上阳宫,含光殿后就立了遮帷,平日里重重侍卫把守着。

她眼眶泛着红,就伸出臂去挂上了夙延川的颈子。

女孩儿柔柔软软的一团扎进怀里,夙延川笑着垂下眼,抚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我能给你的太少了,瑟瑟,只盼你不要怪我。”

顾瑟抵在他胸前,用力地摇了摇头。

夙延川就沉吟了片刻,低低地“唔”了一声,问道:“不气了?”

顾瑟微微一怔。

她和夙延川从未起过争执,绝谈不上什么气不气。

若要说气……

顾瑟微微垂下了睫,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又浮现出大伽陀园里,凌画约那一席全然舍下丨身段的胡言乱语。

她到这时,才恍恍然地觉得,她心里或许是有些不悦的。

作者有话要说:

瑟瑟:什么,我竟然有点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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