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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鸿飞破天荒的在晚上八点接到岳昭电话,说要过来看他,他莫名其妙之余,还隐隐有点欣慰。

很早之前他就对他这个二侄子放弃治疗了:白天找不到他,因为他要睡懒觉,晚上更找不到他……人家少爷的晚上时间多宝贵。

这小子今天也不知道抽什么风,居然没有出去玩,还说要过来看看他。岳鸿飞搓了搓手,严肃板着的老脸上约摸透出些笑意,翻了翻冰箱,开火下厨,很快做好了辣椒炒肉和水煮鱼,他知道岳昭爱吃。

没等一会岳昭就到了,岳鸿飞端着脸去给他开门,却没成想看见时灿也在门外。

“灿灿也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说起来岳鸿飞还曾经偷摸在心中幻想过时灿能和他家二侄子走到一起。岳家本来就和时家走得近,时灿又是这么一个意外的宝贝疙瘩,他相中的不得了。但没办法,岳昭不争气,烂泥糊不上墙的样,要真把时灿配给他,他岳鸿飞第一个先舍不得。

时灿和岳昭进了屋,两人的表情各有各的凝重,时灿严肃中带着些许茫然,岳昭却是真的沉重。他和岳鸿飞打了声招呼后就站在门口,看上去像是在斟酌怎么开口。

岳鸿飞一看就知道有事:“别杵门口站着了,进来坐,都还没吃饭吧?先吃饭,边吃饭边说。”

他还没太当回事,岳昭能有什么大事,要么打了架,要么欠了钱,无非都是些好解决的。叫上时灿,估计就是怕挨训。

时灿看了岳昭一眼,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岳昭给她打电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从小到大没见过他那么正儿八经。立刻放下东西就赶了过来,正好和他在门口遇上。

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只说等见到岳鸿飞一起商量。

“二叔,我就直接说了,我前两天发现一件事,”岳昭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饭菜的香味儿止不住的往他鼻子里钻,但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看见一个人,有点奇怪。”

他的目光在时灿和岳鸿飞之间来回扫视,半张着嘴,有些不知接下来的话怎么说。

时灿大老远跑来不是看岳昭支支吾吾的,一挑眉毛:“接着说呀,有点奇怪,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想先问问你们,一个人可以吐出带鬼气的血吗?或者一个鬼魂能吐出一口人血吗?”

时灿心中蓦然一动,抬眼看向岳鸿飞,与他的目光在半中撞了个正着。两人的震惊和不安转了一圈,默契的不动声色按下。

岳昭能察觉出他们目光异样,更觉得事情不简单,磕磕巴巴继续说:“我记得这种情况在我们必修课里讲过,好像是一种很罕见的情况,我有点记不清了,大概是和……化百期有关?”

岳鸿飞叫他小名:“真真,你看的清楚吗?这不是小事,你基本功弱,要是看花了眼……”

“不不不,不可能二叔,你知道的,我基本功就算再差,怎么能连鬼气都分辨不出来。”

岳鸿飞望向时灿,时灿正轻轻摩挲下巴,微蹙着眉整理思路:“岳叔,如果岳昭没看错,那这个鬼魂绝对已经进入化百期,用韩夫人死后的情况做对照,他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鬼王。”

“但从他能吐出一口带鬼气的血这个角度看,这个鬼魂……没有我们之前想的那么棘手。”

时灿抬头,目光含着诧异:“有生之年,居然能碰见这种自相矛盾的厉鬼。”

“是这个说法。”岳鸿飞砸吧砸吧嘴,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岳昭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不是你们能不能照顾我一下?你们说的我都不懂啊,灿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带鬼气的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鬼魂,鬼气和阴气积累到一定值,就会进入化百期。心中的善意渐渐消散,恶念越来越强,直到意识全无,成为六亲不认的千年恶鬼。进入化百期后基本上回天乏术,但这个‘基本上’是针对于人来说。如果这个鬼魂不想成为千年恶鬼,是有办法自救的。”

说到这,时灿话锋一转,“但理论上讲,能进入化百期的鬼魂恶念滔天,生前也一定十恶不赦。这个办法自相矛盾,形同摆设。”

岳昭不理解,这些知识他早不记得了:“什么办法?很难吗?那我看到的人吐出带鬼气的血,是不是说明他用了这个办法?”

“是的,他用了这个办法,也成功了。”时灿说,“魂魄分三魂七魄,其中三魂是生魂、灵魂和觉魂。生魂代表生存与生活,是与生俱来的利己属性,属恶;灵魂代表思考、判断、领悟、学习,方向太多,结果很难掌控,本质是半善半恶;而觉魂代表感知感受,由心而生,属性是善。一个已经进入化百期的鬼魂,想要控制自己不成为千年恶鬼,唯一能利用的只有觉魂。”

“他要把自己的觉魂从三魂七魄中剥离,凝成一团意念置于心间,这意念是他心中向往的最美好的东西。可以是敬重的长辈,要好的亲朋,至死不渝的恋人甚至理想、信仰。你看到的血,其实并不能算是血,是他的觉魂和恶念相互倾轧下磨碎的魂魄碎片,看起来像是人血的样子。”

岳昭挠挠头:“这个……这个办法听起来,也不是特别的难,为什么你说形同摆设?”

时灿翻了个白眼:“大哥,你知不知道把觉魂从三魂七魄中剥离是什么概念?凝成意念放在心间又是什么概念?就好比是从你后背上生生撕下一块肉,让你露着骨头,不缝针不包扎不上药,再把你身上撕下的皮肉变成一把尖刀插.进心脏,要是想保持一线清明,就永远不能拔.出来。”

“你知道能进入化百期的恶鬼,生前会做多少恶事?他们如果有这么大的决心,这么强的善意,还至于成为恶鬼吗?”

一个赤子之心的人很难修成恶鬼,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也几乎不会为了向善付出巨大代价,自相矛盾,一点不错。

岳昭忍不住反驳:“但现在不就有一个例外吗?这个人也是进入化百期的恶鬼,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证明他……怎么说,就是好人。”

岳鸿飞默默抽完了一支烟,将烟蒂随手扔到一旁的纸杯里,接口道:“是啊,善念不止,但痛苦不息。这个鬼王,真不简单。”

时灿赞同岳鸿飞的话:“不管怎么说,他能用这么决绝的法子约束自己,应该是个可以打交道的人。但他不声不响的跑到人间,我们也不能由着他胡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联系到他,看看他究竟……”

“联系到他,应该不难,这个人其实……咱们认识。”岳昭语调滞涩,终于还是说到这一句,他头上都冒出了虚汗。

“认识?是谁?”时灿立刻问道。

岳昭抿嘴,纠结再三小声说道:“就是……就是殷栖寒啊。”

这话说完,三人像被同时按了静止键,时灿僵住好几秒,这几秒大脑似乎停转了一样。岳昭吐出的那三个字在她脑中,回响了好几翻才让她回过神。

时灿慢慢捏紧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你看到的那个人,是殷栖寒?”

“对,那天就在什么文华路上的一个巷子里看见的,就是匆匆打了个照面,没看到脸……但我保证是他!”

对的上。时灿闭上眼睛蹙紧眉头,那天他们几个正在那里堵袁飞槐,当时和殷栖寒碰面之后,还看出他脸色不好,他也提了提岳昭在附近的事。

时灿心有点乱,望向岳鸿飞,却意外的发现岳鸿飞的神色虽然严肃,但还是夹杂着些许迷惘。时灿心里一咯噔,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隐隐升起。

下一刻岳鸿飞的话,让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殷栖寒……殷栖寒是谁?”

***

虽然时灿家离岳鸿飞的住处不算远,但她还是把车扔到那,直接用风盒设了法阵瞬移回去。

推开门,桌边边只有张远航和袁飞槐两人,时灿心猛一沉:“殷栖寒走了?”

她推门的样子火急火燎的,向来沉着冷静的脸色竟然罕见的焦灼。张远航和袁飞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晓得肯定不简单。对视一眼,张远航清清嗓子:“没有呀,他……”

时灿明白了:“他又在楼上是不是?”

不等两人回答,时灿迈开步子就往前走,走了两步又顿住,回头看他们:“你们两个,现在都去安魂皿中呆着,我给你们上封印,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时灿走到殷栖寒房门前,冰冷的鬼气丝丝从门缝中透出来,取代了原本该是熟悉的温暖、阳光、安心的气息。时灿用手拢了拢,但她什么都没抓住。

事到临头,想见的人就在里面,时灿反而平静下来,甚至敲了敲门。

“请进。”殷栖寒的声音略微沙哑,有些轻,像是以前他难得生病时的嗓音。

时灿毫不犹豫的按下门把。

殷栖寒正伏在书桌前认真工作,他左手是一份残破的生死簿,右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书,看上去十分陈旧。时灿都不用去翻封皮,用头发丝都能想到那是什么。

她坐在殷栖寒书桌侧面,暖黄的灯光下,这画面就像是曾经殷栖寒给她辅导习题时的样子。

时灿咬了咬唇,很突兀的来了句:“我进来了,死笺怎么不收一收?”

殷栖寒右手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手边的死笺:“反正也瞒不住了。”

他抬眼看她:“岳昭电话打那么急,我有数。”

时灿的指甲抠进掌心,想起那晚她提出找鬼王帮忙,殷栖寒劝阻她的那些话,一时间心底就像被捶了一下,目光似愤怒似倔强的看他:“你心态挺好。”

“只是运气实在不好,”殷栖寒说,“如果不是碰巧被岳昭撞见,我想我可以瞒到最后的。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不提,我以为在他那这事早就被酒精泡化了,没想到他还是想起来了。”

时灿看着他:“别说这个,这不是最重要的。”

殷栖寒明白,目光中浮现些许歉疚,低声说,“灿灿,对不起,我是骗了你,我其实早就进入化百期了,甚至取代了上任鬼王。可是……我不记得我死前到底做了什么,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像叹息:“变成这样,我该怎么跟你说呢。”

时灿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盯太久的缘故,她眼眶酸涩的厉害:“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殷栖寒默不作声的抿住唇,他隐瞒她这么大的事,却不是最重要的,那什么才最重要?

时灿每个字都咬的清楚:“岳昭不是单独找我,我们一起去了岳叔家。”

殷栖寒一窒,他明白了。

“岳叔不记得你,在他的印象里,殷家只有殷伏光一个孩子。我刚才翻了他的收藏柜,发现少了一样宝物,代孟汤。”

殷栖寒的睫毛轻颤了下,他默不作声闭上眼睛,眉心微拧。

代孟汤不是汤,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叫法,其实样子长得勉勉强强像一个罗盘。这东西没什么攻击功能,唯一的功效就是修改和填补人的记忆,说起来,倒是一个十分鸡肋的武器。

但从专业角度来讲,它修改记忆的功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不留痕迹,不会给人的大脑造成损伤,甚至不会显得突兀,因为它会自动帮助填补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让人即便被修改记忆,也不会察觉自己的记忆有任何滞涩不流畅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你修改掉的是岳叔七月半那一天的记忆,但现在才知道不是。你用了代孟汤,将岳叔记忆中关于你的所有全部除掉了。”

时灿尽量平静的说,但她的手在桌下捏的很紧:“你之前骗了我,你说你到人间想找的第一个人是岳叔,但其实你根本不是为了问关于你死亡的事,因为你心里很清楚他绝对不会知道,你只是想上他那里拿代孟汤。”

时灿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殷栖寒,但神色却不显得冰冷,细究之下倒像是委屈:“那天,我们在望天山小树林里动手,其实你也是想把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都改掉吧?只是因为我身上有鬼头匕和斗篷盾,又用缚魂索制住了你,你才没有成功。很可笑,我以为我当时说服了你,但是其实修改记忆这件事,你一直都放在心上,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吧?”

她说她要一个明白,他听了,还陪她一起找答案。但实际上,等她把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他就会找机会把她这段颠沛疲惫的记忆改掉,换成无忧无虑平安顺遂的东西。

殷栖寒没说话,他仰着头看时灿,像犯人看着正在审判他的法官。对着这张脸,这双眼睛,他没有办法巧舌如簧的说谎,所以只能沉默。

时灿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辩驳,继续说:“否则你也不用躲着岳叔不见了。其实你并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你不能见他。”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捏起:“你把觉魂撕下来,团成废纸团一样的塞在心里,你就想着,等到这些事情都了结了,我也得到我一直追求的答案了,就改我的记忆,改岳昭的记忆,改所有一切可能认识你的人的记忆,甚至还要到国外改掉我爸我妈的记忆,对不对?”

“觉魂总有消耗光的那一天,到时你心中没有善念,没法自控出来祸世,我们不记得你,下起杀手来不会犹豫手软。也许我们能看出你是阴阳四家的人,但只可能把你当做殷家的哪一个支系,铲除起来只会更加毫不留情。”

殷栖寒一直静静听时灿说,从这一刻开始,他在她面前就毫无保留了。

他坦诚的像一具血淋淋的骨架,儿时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再也包不住他满身的孽,他没法自欺欺人,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滔天罪恶的恶鬼。他用觉魂护住心中最干干净净那一小团又怎么样呢,迟早会落得一场空。

早就看清了路的尽头,空荡荡的黑,实在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反正所有的秘密都暴露了,不用藏着掖着端着,让人反而没那么沉重,殷栖寒一笑,眉眼微弯,竟隐约可辨少年气:“小火山,你消消气,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已经是我能想出最好的办法了,觉魂又不是永动机,能源源不断的给我释放善念。真等到消耗光那一天,我就不是我了。”

他说:“那时,我仗着鬼王身份不遭天谴四处作恶,你们却顾念旧情下不了手,就算下了手,一生也得在心里背个大包袱,多没意思。”

时灿冷笑一声:“认命,等死,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办法?”

如果不是经过深思熟虑,他也不想走这条令自己痛彻心扉的路。殷栖寒表面不显,还用那笑意未散的眼睛看她:“那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时灿深深的看着他,一面想把他千刀万剐,一面又忍不住心疼的想给他个拥抱。她按下所有情绪,磨了磨牙:“曾经我们一致认为,遇事就傻了吧唧自己抗的是猪才干的事,殷栖寒,我昨天说过什么?”

殷栖寒微怔,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见时灿一把揪住他衣领,另一手撑着他椅子背,一个吻结结实实的砸下来。

她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不想要?不想要也得给我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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