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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光线不知何时渐渐黯淡了下来,归晚低首,从上面的方向看,李承瑾微躬着的后背却依旧笔直,深蓝的蜀锦缎料,其上泛着暗金色的绣纹,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感,仿佛他以前也有这个时刻。

归晚皱着眉头,使劲去想,却怎么也不记得除了眼前这个时刻,他曾在谁的面前屈膝躬身过。归晚觉得脑子恍惚,适才自己不过是气糊涂了,随口说出给她穿鞋子的气话,没想到他还真就给她穿了。

他那修长的手指无论挽弓射箭,还是拿着茶盏时,都是极好看的,连他穿鞋子的动作也是极其自然温柔。然而,并没用。

归晚在心里告诫过自己:这个男人很会,对,他很会讨女子喜欢,只要他肯的话。

回想先前的李承瑾,也是一直冷着一张脸,却在某个时刻会对你嘘寒问暖,在某个无意间做出一些温柔的举动,譬如眼下,莫要以为他是对你倾心,下一刻他对你狠的时候不会减轻一分。

归晚想到这里,脚踝处不由地起了一层酥麻,这种酥麻感越发让她产生了警惕。至于他为何要这么做,归晚起先以为定然是他藏起的鞋子心里有愧吧,然很快她又觉得这不是他李承瑾。他定然有什么诡计阴谋。

鞋子上了脚,归晚倒也没客气,下来踩了踩,嘴上道:“还行,这应该是我的鞋没错。”

李承瑾已经直身起立,听到她这么一句话,眉心不由地一拧,好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若不是想到因为纳妾之事,这丫头哭过闹过的份上,大约他是不会心软的。这会儿有些后悔,适才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给她穿了鞋子?莫非是前世的后遗症?

“宋归晚,你莫要不知好歹!”他声音已经冷冽如初。

归晚心道,果然这才是浑人李承瑾,说翻脸就翻脸,简直就是只“翻眼狗”。

她下巴微微一抬,“节度使让我来这里作甚?”

李承瑾道:“我记得你在祖母和母亲面前说过,这后宅之事你来管。眼下正有件事,劳郡主安排一下。”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看着办,年前尽快将这怡春堂重新布置装饰一下,该添置的添置,改换的换,尤其那榻上被褥枕头,还有,这寝房里的地板,要不换成波斯的地毯?”

归晚一算计,这么一番重装只怕花费不少银子,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心头虽恨,嘴上却笑了出来,“原来使君还没有死心呢,这么想纳殷雪晴,干脆不如与宁安和离,娶了她便是。”

李承瑾脸色一沉,这贼丫头一根筋上脑了,“前日还在祖母面前装大度贤良,这会儿又吃醋耍性子?”

归晚侧过脸不想理睬他,“随使君怎么以为,本郡主反正不会给别人做嫁衣!使君要用房子纳妾,自己去布置!”说着赌气转身离去,李承瑾哪里肯让她离去,“宋归晚,你有脑子吗?”

他将她拽了回来,盯着她的眼底里浮现出几分憔悴的焦急,“这怡春堂设立之初,便是给本侯与嫡夫人居住的正堂,本侯想收拾出来住进来。”

归晚愕然,“你要住进来?不住侯北堂和怀麓堂?”

“本侯的府邸想住哪里住哪里。”

好吧好吧,您想住哪里住哪里,那和本郡主说个锤子。

那处月雄仿佛读出她的心思,便道:“如果郡主不肯参与,本侯倒也可以自己重装了这怡春堂,只是到时候,郡主别嫌这房间不合你的心意。”

归晚眨了眨眼睛,怎么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为她归置的一般?

她愣了下,随即道,“本郡主住那绛云轩好好的,不想挪动。”

“郡主得和我一起搬入这怡春堂。”李承瑾沉着脸,语气不容拒绝,“年后,长姐同渤海郡王来探亲,长姐定要住在府里一段时日,绛云轩要腾挪给长姐居住,那地方原本也是闲置的,是你生生占据了大半年。”

这浑人说话这么难听,什么是她占据?明明当时自己大婚之夜昏倒,李承瑾觉得挪动不吉利,便就近让她搬入了绛云轩,这会儿说让她搬出来就搬出来。

虽然心里不满,然归晚到底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既然李承瑾的长姐要来,自然要安排好一点住处给人家,这绛云轩委实不错,又经过自己添置过,一应俱全,让长姐居住甚是合适,只是李承瑾为何就非得与自己住一起呢?

“挪园子也无妨,只是使君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吧。这怀麓堂,侯北堂哪个不宽敞,再说,使君不是还有个偌大的节度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意思显而易见,小丫头答应搬出绛云轩入住这怡春堂,但是她并不乐意与他李承瑾一起居住在这怡春堂,甚至暗示他可以搬到节度府。

这贼丫头果然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郡主是在赶我?”

他逼近了两步,凝望着归晚,眼眸里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说不定哪一日,本侯在节度府纳上几房妾室,到时郡主就可以达成心愿,独守这怡春堂了。”

归晚的脸色不由地一白,她攥着衣角,竟不知如何回应。她原本以为自己已下定决心,对他不再在意,可没想到之前的努力,这一刻悉数被刺破,她还是会心疼,难过。

处月雄不过一句试探,却已然看穿了小丫头的全部,原来她不过是口是心非。

看着她握低头咬着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心底竟泛起一丝心疼,于是他冷冷开口道:“不过是两句玩话而已,我已经打算好,就住这怡春堂,谁赶也不走。”

归晚这才抬起脑袋,“那殷雪晴怎么办?她眼下还在府上,节度使总要给个说法吧?”

这小丫头有点得寸进尺了,不过是安抚他,居然逼着他表态了。忽然他就有些生气了,“殷雪晴好好住在母亲那边,你少管那些闲事,我不准你在此事上再捻酸揩醋!”

我捻酸揩醋?

归晚觉得自己这不属于拈酸吃醋,若没见那殷雪晴她还有几分假想的醋意,但是见了她本人后,她并不觉会为此吃醋。因为那个殷雪晴不配!她也很难相信李承瑾会看上那样的女子。

“本郡主懒得说你们了,身为河东节度使,你却横刀夺爱,霸占兄弟的未婚妻,传出去丢不丢人?!”

“宋归晚,再敢胡说,本侯定不轻扰!”

“是不是胡说,使君难道不清楚吗?狩猎园上,李承钰看殷雪晴的心思,瞎子都看出来了,使君你为何要这么做?归晚从没有想过使君能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是——”

她顿了一下,冲着李承瑾啐道,“厚颜无耻!”

房间里传出一声“砰”的巨大响声,像是什么屏风倒地,鸣翠听得心惊胆战,再也顾不得什么,往里头跑,刚入内,便见节度使铁青着脸走了出来。

鸣翠赶紧走了进去,便见郡主坐在床榻上捂着耳朵,心惊胆战的样子,地上一面博古架倒在了地上,其上的名贵玉瓶早就收了起来,只留一尊鸡血玉山,鸡血玉因此跌落于地,碎成了几块。

“郡主,您没事吧?”

归晚摇了摇头,长舒了口气,问李承瑾走了没?鸣翠告诉他走了出去了。

归晚走过去,蹲身下来,摸着地上鸡血玉的碎块,自言自语道:“真是个破家乌龟。”

————————————————

第二日天气比昨日冷了,地上的路冻得咯嘣响,这么个滴水成冰的天儿,归晚裹着加绒褙子,抱着汤婆子,亲自去这怡春堂安排。

总归是自己要住的地方,少不得要安置得妥帖周全,该添的添,该撤的撤,怎么喜欢怎么来,多花的银两,大不了这花销从自己的嫁妆里出,反正是相府和南梁陪送的嫁妆,不花留在手里也不是自己的。

她布置了一圈走了出去,想去瞧瞧怡春堂的园子花树,却一个不巧,就听见有人在议论了。

“家主与郡主打算搬进这怡春堂,看来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哪有啊,昨个听说在怡春堂里吵翻了,家主摔了东西出门,再也没回来。”

另一个小丫头登时如听了秘闻一般,“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另一个婢女则谨慎地看了一眼那边的怡春堂,朝她嘘声道,“我只和你说,今早上听闻家主的人接了那三名侍妾走了。”

“啊?!我还以为小郡主与家主和好如初了呢,看着他们相处时也不错啊。”小婢女似乎对家主与夫人没有合好有些遗憾。

归晚咳了咳,那两个婢子猛地一回身,见正是小郡主,登时吓软了腿,连忙跪地磕头,“郡主饶命啊!饶命啊!”婢子们也曾听说上回福春堂的婢女因为说闲话被郡主撞破,连刘夫人都护不住,最后被仗责撵了出去。

归晚冷眼瞧着这俩婢子,心想她们大约已经听说了自己的坏名声,应该是害怕吧。

“既然这么怕,还敢故意说给我听?”

“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归晚虽然不喜私下里传话的奴婢,然也要看她们传得什么,她知道这婢子说的事实,于是道:“起来吧,本郡主且饶过你们这一回。”

声音清柔糯软,两个小婢女简直是听到菩萨声音,登时感激的磕头如捣蒜,“多谢郡主大恩!奴婢感激不尽!”

不远处的鸣翠看见郡主处置俩丫头,又觉得不甚理解:“郡主为何饶过她们?”

“不过是有人想让我知道,我何必坏了那人的好意呢。”

归晚裹了裹披风,“鸣翠,咱们去福春堂一趟。”

鸣翠不解,“郡主,咱们为何去那边?还没找够排揎吗?”

归晚道:“我们不去,只怕那人也会来的,不如给人家行个方便。”

鸣翠听出这是说那殷家四姑娘,“她这会儿没名没分地住进来算是怎么回事,脸皮真是厚。”

“想她幽州长大的,自是不在乎这一点的。”归晚听说那殷家长女还曾在其父的帐下出征过,可见怎会在意这些虚礼?那殷雪晴虽没有殷雪涛的能耐,然那日狩猎场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就凭她能把马骑得那么好,还能射箭,就不应该轻视她。有时候她又有些羡慕这样恣意的人生。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自己是与她们是不同的,想来那李承瑾喜欢的是那样女子吧。

果然如归晚所料,那殷雪晴听说怡春堂在重新布置入住,便也好奇心出来打探。

殷雪晴上次得了教训,这一回在归晚面前老实多了,“雪晴见过郡主。”

归晚见状也不能给人家脸色,只淡淡道,“殷四姑娘,在福春堂可过得好?”

“多谢郡主关心。刘夫人心慈,一切都周全。”

“听闻四姑娘老家在幽州,此次可有家人陪你前来这晋阳?”归晚问。

“不瞒郡主,雪晴原本是随着兄长前来晋阳小住的。”

“噢?只是兄长吗?”归晚顿了顿,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不留情面说了出来,“听闻殷家大兄带他的幺妹前来晋阳,一则是来给节度使恭贺北征大胜,二则是因扬威将军想见一见你这个表妹,本郡主说的对吧?”

殷雪晴面上无一丝的惭愧,她忽然扬起脑袋道:“郡主说的都对,我兄长带我来,原本是为了让雪晴与李承钰见面。”

她顿了下,“郡主大约好奇,我为什么舍弃了李承钰。”她再次抬步前行,“郡主若想了解内情,不如就去怡春堂找个僻静的房间闲聊一回。”

归晚眉心微微一蹙,这个殷雪晴看上去知道不少内情,或许李承瑾不想透露的,或许可以从她这里知晓。

殷雪晴瞧着眼前重新忙碌的怡春堂,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六年前,我也曾随长姐来过晋阳府这里,那时候就有怡春堂。”

十岁的殷雪晴就知道这怡春堂,是给未来的世子妃与世子准备的正宅,“以后晴儿也要跟着姐姐住在怡春堂。”童言无忌,但引来姐姐的侧目,那时候长姐与晋王世子早已订婚,她理所当然以为长姐势必要做世子妃的。然而没想到,兜兜转转,长姐竟惨死在异地,再也不可能住进这里了。

后来她看到了久而未见的准姐夫。世子一身素服,亲自为长姐扶灵柩而来,并为长姐立了碑,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对这个准姐夫产生好感,当她唤他姐夫时,他也没有反对,只沉眸里一片悲伤,那时她为姐姐感到遗憾,那样长情的男子本该是姐姐的夫婿,可惜姐姐没有这个福分了,心底深处渐渐埋藏了一个种子。这样的种子在心里一天天发芽长大,然而忽然有一天,她被许配给一个远房表兄,然而她的心里只有那个身影。

殷雪晴开了口,“若无意外,我定然要嫁给李承钰的。可是意外还是出了。”她叹了口气,“就在那场狩猎,郡主也在当时不是吗?”

归晚自然记得,那场狩猎会出了一个变故,有人竟然用狩猎园专用的箭镞试图射杀李承瑾,李承瑾为了救自己也受了伤。

归晚再次回想彼时的情形时,才恍然发现那些奇怪不合理的地方一一对上了。所有人对自己都端着礼节时,唯有李承钰的表妹对她却一脸不以为然,她不跟着李承钰称呼李承瑾二哥,最后虽然得了马驹却也不稀罕,反倒是赌气离去,大概是看到李承瑾对自己的关心吧。

果然是一个至情至性女子,可惜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吧。李承瑾娶了自己在先,她也与李承钰定了亲,便该信守自己的本分不是吗?

殷雪晴忆及当时,口气竟有些时过境迁的怅惘,“大约我就是那个不信守本分的人吧,可当我发现自己的表兄有所图谋时,我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归晚惊愕得看向殷雪晴,面上那是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是说李承钰?怎么可能”

殷雪晴仿佛不屑于解释,只自言自语道:“我当时心里矛盾害怕极了,虽然长姐去世很久,可在我心里他依旧是我的姐夫。而他居然想对姐夫下手,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做?”

“站在表兄的那一边,替他隐瞒下去,看着姐夫被他所害吗?”

归晚摇首不敢相信,李承瑾从没有将那日的事情说给自己听,那几枚箭镞是李承钰所射的吗?

归晚记起李承钰此人开朗豪气,狩猎场二哥长二哥短的叫着,对自己这个郡主嫂嫂也十分客气礼貌,至于他对殷雪晴,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殷家四小姐的。

如果这样的少年,也会对他喊作二哥的人暗地里下手,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这简直颠覆了归晚对这权谋斗争的认识。归晚虽然生长在权相之家,多少也知道政治争斗,但这样的真相太出乎意料了!李承瑾又有谁可以相信?

不过反过来,归晚不免又生些疑惑:“你怎么晓得是李承钰所为,你是亲眼看到的?”

若是殷雪晴亲眼所见,那么她就有包庇、甚至同谋的嫌疑。

殷雪晴道,“怎么可能?我那个表兄心思深沉着呢,他一直在我心里塑造着好形象。他虽诡计多端,可我还是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什么。”

归晚蹙眉,目光看向殷雪晴,期待她说出这里头的内情。

“郡主不会射箭,自然不知道,猎场上每个人的箭筒,里面的箭矢都有规定数量,并有专人回收,不过也会有丢失。李承钰箭法比我好很多,但是他却失手了几次,假装损失了箭矢。他能猎得十九只猎获,其中九头皆是我所猎获。李承钰假借去追逐猎物,然回来后,箭筒里少了好几支箭矢,他却两手空空,后来我想他极力让长兄前来,大约早就把我算计在这狩猎场的阴谋里吧。因为也只有我有仅次于长姐的箭艺。”

“你说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还与他在一起?”

“后来,你把这自己的怀疑告诉了李承瑾,对吗?”

“对,姐夫那时也有些怀疑,我给的消息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他也因此更顺利地掌握了证据,抓获了李承钰。李承钰已经认罪,我成了大义灭亲的人,可我并不开心。因为李承钰与殷家的亲戚关系,势必会影响到我的父兄。在世人的眼里,我成了背叛夫婿和家族的人,姐夫当时问我有什么要求时,我告诉他——”

彼时的殷雪晴,泪眼婆娑,望着李承瑾,热气氤氲在她的面上,说出了她很久以来的愿望,“晴儿此生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嫁给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结束。谢谢大家支持。

破家乌龟:是败家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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