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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吗?
黎明的光芒撒下时,露珠自荒芜草丛出生,自顾自地闪烁晶莹。杂乱的坟坡白幡招展,土地略带湿泞。几名短打壮汉卖力地用铁锹挖着坟坑,余光却时不时地往一旁偷瞄。
洛瑶雪还穿着昨日脏污的长裙,抱臂斜倚着枯黄的老树,盯着太阳自东方霞光中升起。几缕散落的碎发自鬓角垂落到肩上,随晨风轻轻摇晃。她微微仰着精巧的小脸,目光一错不错,没什么表情,平静的让人心惊。
萧行舟瞧她如此,心头好似有万千小蚁的啃咬,细细密密的疼却无法抓挠。
整个乱葬岗一片沉静,只余铁锹相撞的和泥土落地的沙沙声。直至秦王妃的尸体被麻席包裹下葬,给了几名壮汉酬劳,洛瑶雪便转身下了山坡。
秦王妃为了让洛瑶雪跟李晟生出芥蒂,算计死阿蛮,又拿命相还。洛瑶雪不能原谅,却也无法跟一个死人计较。看在李旬的面上,不让她暴尸当街,已是为秦王妃留的最后一份体面。
随着白日的到来,世界仿佛从沉睡中清醒,乱葬岗上开始多了嘈杂的人影哭声,就像受伤后不久,疼痛的知觉才慢慢到来一样,战争的残酷失了黑暗的庇佑,终于展露在了人前。
萧行舟默默地牵着马,跟在她身后下山,正如昨晚一般,阻挡所有恶意或惊艳的目光。
洛瑶雪回了医馆,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整理到一起,全部放到阿蛮的家门口。敲了敲门,待听到脚步声,她便背着轻便的行李离去。正如当初来时,一无所有。
“萧行舟。”
走到城门口,回过头。
“在。”他微笑。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很远的地方。”
李晟让她滚,滚的越远越好。再去纠缠,无异于自取其辱。即使她要回去,也不能是以死皮赖脸的姿态。
萧行舟伸手:“洛洛,我陪你。”
“不管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别说傻话。”洛瑶雪道:“你蛰伏漳州多年,此次剿灭........有功,必然会加官进爵,有大好的前程,不要意气用事。”
“在我心中,那些都没有你重要。”他固执的伸着手,眼神温柔而坚定。那是读书人放下傲慢之后,最诚挚的模样。
恍惚间,洛瑶雪似乎看到了曾经向她伸出手的李晟。
她的眼神也柔和下来,眼眸微弯,将包裹递到他的掌心。
萧行舟唇边的笑容扩大,紧紧握住包裹,转手挎到肩上,抚摸着马头的鬃毛对洛瑶雪道:“洛洛上马。”
“好。”
萧行舟牵紧缰绳,洛瑶雪坐在马上,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脊背,泛白的骨节。有一瞬间,她想到,若是她当年没有入选,是不是就会嫁给萧行舟,像普通的小夫妻一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恩爱不移?
另一边,城外大军已经连夜拔营离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平乱容易,但是剪清党羽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剩下的这些琐事不用李晟操心,自然有下面的官员安排处理,所以皇帝的队伍是最早回京的一批。
洛瑶雪萧行舟二人,向着与大军相反的方向而去。漳州往南是云贵地区,人烟稀少,风景秀丽。洛瑶雪早些年在杂谈地理志上看到过,一直颇为向往。现在有机会,自是要去先去此地游历。
萧行舟写信递了辞呈,将官印连带封函一起交于了驿站的传信官,牵了一匹通体雪白的踏雪驹,与她并肩而走,日出而行,日落而宿。
到达贵州城外的客栈时,临近中秋。傍晚时分,洛瑶雪正坐在窗前,盯着手中的一杯清茶发呆,萧行舟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推门进来。
“洛洛,吃饭了。”
“嗯。”
清汤小面上洒了零碎的翠绿青葱点缀,金黄的荷包蛋卧白嫩的面间,霎是好看。
洛瑶雪放下茶杯,蹙眉拿起筷子,将蛋夹到一旁的小碟中,问道:“你吃过没?”
“这是我让店家专门为你做的。”萧行舟拂袖抽出一双筷子,又将荷包蛋夹入了她的碗中:“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可是忘记了?”
洛瑶雪疑惑地抬头。
他笑道:“今日是你生辰啊。”
洛瑶雪恍惚........数年不曾过过生辰,她自己都忘了。
“小傻瓜。”萧行舟揉了揉她的脑袋,噙着笑说:“这么多年还是没变,你父亲的过错,何必要与自己过不去?快吃吧,这碗长寿面,我特意吩咐了荷包蛋六成熟,你小时候最爱吃溏心蛋了。”
洛瑶雪盯着桌上的样式简单的长寿面,终是伸出了筷子。当一口咬下,溏心的蛋黄流入口腔,年少的画面一幕幕归入脑海。曾经以为不可跨越的东西,似乎也没那么难过去。
她默默吃完了整碗面,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放下碗,萧行舟伸手来收时,洛瑶雪按住了他的手腕。
抬起头,洛瑶雪瞧着他,问道:“如果有可能.........你还愿意娶我么?”
萧行舟错愕了刹那,双眸随即犹如漫山枯叶复燃,一瞬间照亮世界。洛瑶雪心头涌起一股愧疚,立即放开他,掩饰地转头道:“我就随便问问,你别当真......”
萧行舟不等她说完,便拽住她缩回一半的手,坚定地道:“我愿意!”
“洛洛,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你娶回家,做我萧家的媳妇。”
“哪怕千难万险,哪怕与这个国家为敌。洛洛,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将你娶回去,谁也不能阻拦。”
只要你点头,哪怕是当今陛下,也不能。
青梅竹马的情谊,墙头树下的约定,渐渐清晰。某一刻,洛瑶雪差点被他的坚定打动,迷了心智。她想试着答应他,她想点点头,说,好。
如果过往太痛苦,她能不能自私一回,选择忘记?就当这几年做了一场梦,醒来一切都还在原点。她愿嫁,他愿娶。忘记什么虚无的情情爱爱,像最平凡的夫妻那样,她与萧行舟会相携白头,儿女环膝。
可是喉间像是堵了一块儿石子,脑袋似有千斤重。答应的话说不出口,也点不了头。
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洛瑶雪扬起脸,夕阳的微光透过窗落到她的脸庞上,肌肤如暖玉,白到透明。
“萧哥......哥.......已经来不及了。”
洛瑶雪不再犹豫,端起茶杯饮下,萧行舟表情忽然僵住,他眼中流露出痛苦让洛瑶雪愈发愧疚。她起身,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怀闭上了眼睛,渐渐失去意识。萧行舟苦笑一声,吻了吻她的发顶:“我知道了.......”
你的选择,我知道了。
“咣当”一声巨响传来,数名影卫破门而入,手中的利刃还滴着鲜血。
萧行舟将昏迷的女子横抱离地,收敛起所有情绪,眉目间的带着几分书卷气得桀骜渐渐浮起,沉声道:“辛一,先行回禀陛下,洛美人受袭被救,本官即日起亲自护送美人回宫。”
“诺。”
**
京师灯光繁华,深秋风正寒。
长街夜禁人影阑珊,当空只余一轮弯月轮转。
白衣长裙乌发散满肩,掀帘横眼向宫门,金纹绿瓦映红墙。
“美人,到了。”
禁军闻声而动,萧行舟翻身下马,抬手去扶却被洛瑶雪无视。她提裙下地,雪白的鞋底踩上灰色的地砖,一尘不染。
七年前站在此处,晴空万里。
七年后站在此处,夜灯几盏。
随着金钉朱门缓缓开启,今晚的紫禁城,又多了许多不眠人。
“臣不负陛下所托,已将美人平安护送回宫。”
紫宸殿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隔着簇簇珠光,她抬颌望向尊贵的君王,心头紧绷。
不知他是怨恨,还是真的不在乎。从始至终未瞧向她这边一眼。
王德将她领到偏殿,捏着拂尘敛眉轻声道:“今夜已晚,委屈美人先宿在此处。明日一早,奴才送您回春禧宫。”
洛瑶雪抿着唇没说话。
瞧她如此,王德从小太监手中捧来一杯热汤,递到洛瑶雪手心,垂首躬身道:“美人其实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你与萧大人的关系陛下早已知晓,你让萧大人将辞呈换成密报,又佯装决裂,以保全萧大人。虽是好意,却也太伤陛下的心了。难道在美人心中,陛下是那种不问缘由,便轻易迁怒的人么?”
洛瑶雪愣住,原来,他都知道啊?
她确实不想牵连萧行舟,才让他向陛下投诚,主动送她回宫。
皇帝的女人,哪怕是皇帝不要的女人,也不是做臣子的能肖想的。
他是萧家的独苗,满腹才华,肩负家族的兴衰,不该为了一个女人断送大好前程。
“美人这次回来.......”王德再一次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就别再走了吧。”
洛瑶雪抬眸望来,王德才惊觉自己说多了话,立即躬身道:“奴才告退了,美人奔波辛苦,早点休息。”
快步从侧殿出来,王德来到正殿时,正瞧见自家主子用手支着头,斜倚在软塌上瞌目休息。似乎听到他细碎的脚步,君王睁开眼,那双白日里熠熠生辉的凤眸,此时空洞而无神。
王德心中难过,放下拂尘,弯腰跪坐到软塌边,为主子更靴。
“她,又瘦了吗?”
“嗯。”
大殿内沉寂了一会儿,又听君王问道:“这些年,她很艰难吧......”
王德鼻头发酸,心头更难受了,差点老泪纵横。
他想说,陛下更艰难。
但是瞧了瞧主子的模样,终是没能说出来,只轻轻点头:“应该是的。”
自洛美人死讯传来不久,主子日夜操劳,不久便患上了夜盲症,一到夜里便看不清东西。请了无数御医名医都毫无起色,说什么身体劳累只是诱因,陛下是心病,无药可医。
难得苏娘娘寻了偏方,稍稍好了些。结果洛美人一出现,又严重了。所以王德才跟她说,她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对谁都好。
如今她回来,若是再离去,主子怕是会受不住。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紫禁城时,尘封数年的春禧宫终于迎回了她的主子。
修竹海棠,芭蕉芙蓉,翻新的的红柱长廊左右宫苑,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此时的玲珑、雨晴等人皆翘首以盼许久,见到洛瑶雪的轿子落在春禧宫前。
“小主......”
哽咽的声音让洛瑶雪瞬间红了眼眶,她扶着玲珑的手腕下轿,先后为她们拭去泪珠,含泪道:“我都还没哭呢,你们倒是先哭上了。”
“今儿是小主回宫的好日子,都快别哭了。”旁边镜心道:“小主一路舟车劳顿的,该紧要休息才是。”
洛瑶雪望去,镜心与玲珑、雨晴等人,变化皆是不小。
“对对对,小主快进来。”几人泪中带笑道。
镜心在前方领路,玲珑与雨晴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温夏与薛立紧随其后,一群人簇拥着洛瑶雪进了桃花堂。殿内的桌柜摆件、玉石金器都是原来的样子,熟悉的疼痛与庆幸同时涌上心头。
她回头攥住镜心的手掌,期盼地问道:“嬷嬷可知,大皇子可曾回宫?现居何处?”
镜心道:“大皇子两个月前同陛下一起回来的,现在住在东宫一切安好。小主莫要担忧。”
“那便好,那便好。”洛瑶雪放下心来,虽思念入骨却也知不可操之过急。玲珑与雨晴安排好其他事宜,镜心也识趣的告辞之后,屋内便只余了近身的几人。
玲珑“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眼泪刷地涌了出来,以头埋地呜咽道:“小主以后,不管有什么决定,要去哪里,都请务必带上奴婢好不好?莫要再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去,留下我等苟活。玲珑自知当初不该惹小主生气,不敢乞求小主谅解,小主怎么惩罚玲珑都好,但是求求小主别再抛下玲珑了!”
雨晴跪到玲珑身边,虽未说话。但紧抿的唇角和滴落的泪珠却同样带着控诉。
洛瑶雪点点头,没有说话,三人相拥而泣,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娓娓道来。
春禧宫失主之初,众人的日子皆不好过。玲珑还好,在素人斋时与芸太妃关系亲密,后来芸太妃得势,玲珑的也成了女官,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她嘴甜懂事,自己又争气。靠着芸太妃的喜爱帮扶,一级级上升,前不久刚坐上六局之中尚宫局宫正的位置。雨晴却没这么好运,无依无靠,几次被人陷害整治。若不是有苏绿漪护着,怕是早已命丧深宫。直到后来跟掖庭局的总管太监结了对食,才算安稳下来。
“对....对食?!”
“你是被逼的?!”
“不,我是自愿的。”雨晴红了脸,低头道:“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小主以前也见过.......他叫三闻,就在掖庭局外.......”
洛瑶雪隐隐有些印象,那次去带玲珑出掖庭,雨中迎出的那个太监?长什么模样已记不清了,好像是个机灵的。
“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瞧瞧吧。”
“嗯嗯,过两日奴婢就让他来小主磕头。”
“好。”
时至今日,洛瑶雪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鲁莽冲动不成熟,但是她却不后悔。如果没有这三年的经历,她们也不会成为现在的她们了。
陛下漳州平乱,带回了一名女子的消息,以插翅的速度传遍后宫。说起洛美人,这几年新入宫的妃嫔都没什么印象,但听到她住进了春禧宫这个宫中禁地,都一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而宫中有资历的嫔妃,却不仅仅是警惕那么简单,更多的是震惊。
那个狐媚祸主的洛瑶雪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了?真是妖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新入宫的洛美人,必然要故作神秘一段时日,标榜圣宠身价。结果,她却第二日规规矩矩的前往永安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这一点就连何皇后本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她倒是听姑母芸太妃说起过这个洛美人,是陛下以前心尖尖上的人。到底该拿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还有些拿捏不准。
“娘娘,洛美人现在正在殿外等候,可让她进来?”
“先不必,就说本宫正在为姑母抄写祈福经书,不可中断。让她在殿外等着吧。”
投石问路,最为稳妥。
“诺。”
上午的太阳由正东转向了正南,洛瑶雪在永安宫外站了约莫两个时辰了。虽说秋日的阳光不算浓烈,但顶着太阳站了这许久,她双腿也有些许疲乏。温夏脸色难看地看着永安宫外守门的内侍,回头劝道:“小主,皇后娘娘没空咱们就先回吧。”
微微跺了跺脚,缓解双腿久站导致的酸胀,洛瑶雪摇摇头:“她让等,我们就等着。”
想要投石问路的,不知皇后一人。洛瑶雪也想知道,在陛下心中,她现在还有多少分量。是不是,他真的就一点都不在乎她了?
紫宸殿内,李晟心神不宁的批改着奏章,王德领着布膳的小太监们进门。他抬头问道:“洛美人可还在永宁宫外站着?”
“........是的。”王德偷眼瞧了瞧君王的神色,问道:“主子,可要去看看?”
沉默一会儿,李晟低下头继续处理政务:“不必。”
“诺。”
皇后娘娘抄了一天的佛经,洛瑶雪就在永宁宫外站了一整天。最后宫人传话:“皇后娘娘今日祈福过于费神,就不见客了,洛美人先回吧。”
洛瑶雪平静地笑笑,规规矩矩地向永安宫正殿的方向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凤体要紧,嫔妾明日再来。”
宫人做出请的手势,洛瑶雪搭着温夏的手腕离开。
一连三日,洛瑶雪都准时到永安宫外报道,从日出到时分到月上中天,皇后皆拒门不见。后宫各处皆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心中将洛美人的分量重新衡量了一下,觉得是高估了她。若是真的得宠,眼瞧着洛美人受委屈,陛下又岂会三日都不露面?
第四日,十月十五,正是皇帝该宿在皇后宫的日子。
龙撵自洛瑶雪身边驶过,停到永安宫前,君王没有分给她一分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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