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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必在任何时候都信,行不必在任何时候都果。
关键得看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何人。
假若对方只是一个普通小人物,根本没有资格与自己结下约定,然而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与他同等地位的江湖高手,他便自持武林大宗师身份,不愿丢了面子,冷冷哼一声,收回了手,道:
“她还没有死。”
可是方才,他的的确确是在杜铁镜面前,对着危兰出了杀招。
他明白,他若不出杀招,不将危兰杀死,他根本无法从危兰的手里将那本书抢回来——他一直认为危兰在江湖中虽有天才之名,但毕竟年纪太轻,若要与自己交手,定会很快败下阵来,哪里料得到,对方的功力比起自己确是大有不如,偏偏那股子狠绝的冲劲,简直令人惊叹。
他发现他已经丢了面子。
况且刚刚杜铁镜棍击白雪的那一招,也让他看出,杜铁镜的实力绝不在他之下。他就算真要失信杀了危兰,在今日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今天不杀你,下次可说不定会杀你!”
他先冲着危兰说了这一句,旋即大步转身,在风中飘然离去。
“我随时恭候大驾。”
危兰的语音很轻很轻地说出这一句话,显然袁绝麟绝对听不到,她只是说给自己听,旋即抬手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鲜艳的红染上她如玉白皙的手背上。
杜铁镜转头问道:“如何?”
楚秀也立即跑到了她身边,关切道:“危姑娘,你……你还好吧?”
危兰摇摇头,轻笑道:“多谢你们关心,我没什么事。”
她的脸上虽然带着让人放心的笑意,但眉间眼里竟流露出几分若隐若现的低落郁色。
杜铁镜不方便给她把脉,只能观察了会儿她的神色,看她似乎没有大碍,方道:“怎么,输在了他的手里,你不高兴?”
危兰相当坦率地道:“有一些。”
杜铁镜甚是诧异地道:“你能将他逼到这个地步,已极是难能可贵。依我看,只要你不荒废你的武功,继续练下去,再过个六七年,你就足以与他相抗;再过个十来年嘛,胜过他应该不难——难道你一定想要现在就赢过他吗?”他又哈哈一笑道:“我说危小友啊,你的胜负心可未免有些太重了。”
不过年轻人们十有八九都争强好胜,只是杜铁镜向来觉得危兰成熟得不符合她这个年纪,今日见她这般表现,又听她说了这般话,才会格外惊奇。
危闻言淡淡笑了笑,低首看着手背上的血,并不言语。
她自小被长辈们评价为最懂事、最稳重的孩子,但她不稳重是不行的。荆楚危门上一辈的人才不多,这一辈的子弟又都年少,她在侠道盟里是很多同辈的师妹,在危门却是名副其实的大师姐,她需要帮着长辈们处理门内事务,也需要给师弟师妹们做好榜样。
如果仅仅如此,她现在的功夫的确是足够了。
偏偏她如今心里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她还未完全下定决心的念头想法。
她一向是不服输、不惧艰难的性子,无论是幼时习武,抑或是长大后行走江湖,有了任何想要做到的目标,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完成它们;遇到了任何看似难以逾越的难关,她也都能坚持一一克服它们。她的傲气在骨子里,她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去拼,这世上就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唯独当她在一年多前产生了那个念头想法——彻彻底底改变侠道盟五大派,也彻彻底底改变整个江湖,让她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
也让她人生第一次,犹豫了这么久都始终未能下定决心。
她只能先慢慢清除侠道盟内的败类,与某些明显不合理的规矩。
除了有权力,还得有武力。
或者说,在武林江湖这个地方,没有武力,也就不可能有权力。
说来当年倘若不是权九寒突然离奇失踪,在他的带领之下,造极峰说不定真能够打败侠道盟,这是因为他天下第一的武功。
危兰从前从来没有和五大派内的一流高手比试的机会,即使偶尔与危门长辈交手,双方也是点到为止。今日,确是她第一次拼尽全力和一名顶级高手过招,她才发觉,自己的武功不足之处还有许多,而以自己如今的习武进度,再过十来年,打败袁绝麟不难,然而要成为权九寒的天下第一,怕是再过二十年也不能够。
她确实有些失落。
更有不甘。
凛冽的风越来越大,身体里的内伤让她咳了两声,再次咳出了血,她目向远方,心道袁绝麟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袁绝麟一边在雪地里前行,一边则在心底暗暗思索。
不论是留影昨夜的汇报,还是汉中城内大街小巷的传言,都表明权九寒当年之所以失踪,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练功走火入魔,丧失了武功,如今知道他下落的燕玉龙却被关在留家堡的大牢,假若自己将燕玉龙救出,逼他带自己前去寻找峰主,自己再将峰主立刻便控制住,得到覆日掌与揽月指这两门武功的心法——这听起来似乎很美好。
美好得即使袁绝麟已觉这事有九分可能是假,他也不想完全放弃这个机会。
若是权九寒如今真在汉中,还的确没了武功,被危兰发现找到,那可就大为不妙。
但怎么偏巧杜铁镜最近竟也在汉中停留,还跟侠道盟扯上了关系?此人难道不是江湖上有名的独行游侠吗?袁绝麟皱着眉头,继续心忖,要是危兰一直都与杜铁镜一起行动,那自己想要调查她究竟知道了多少有关峰主的事,实在是难。
——那么还能从哪里下手?
飞雪在他的眼前飘舞,他看了这片片白雪有良久良久,陡然灵光一闪,刹那间记起昨夜他在留影的口中了解到的消息——最近与危兰常有接触的,除了杜铁镜以及留家堡的某些人之外,似乎就是振远镖局的数名镖师。
当袁绝麟终于回到汉中城内,白日已过,夜色凄然,天边的冷月泻下了几缕如霜如雪的光,照在了有朋客栈的匾额上。
客栈大堂内,楚鹏刚与自家兄弟聊完了天,眼见门外街上行人越来越稀少,心知危姑娘与杜大侠还有自家女儿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不再等待,回到二楼自己的客房里,生起火盆,打算再坐一会儿就休息。
他一点也不担心楚秀是否会遇到危险。
毕竟危姑娘和杜大侠走之前已经说了,梧安村离这儿不是很近,他们今晚不一定赶得回来。而凭他们两人的武功,也很难遇到什么敌手,楚秀在他们的保护之下,肯定安全得很。
楚鹏很希望自己的女儿多跟这些江湖朋友出去走走。
想到这儿,楚鹏不禁叹了口气,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女儿在孩提时期明明也是颇为活泼开朗的性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内向胆怯?也怪自己,长年在外走镖,忽视了她的变化。
砰砰砰。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楚鹏的沉思。
“谁啊?”楚鹏一边问,一边已直接去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名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身形削瘦,目光傲然,压根不与他说话,便径直进了屋子。
楚鹏怔了怔,饶他向来好脾气,也被此人的举动搞得有些生气,沉着声音再问了一句话:“你究竟是——”
还有一个“谁”字没有说出口,只见此人右掌一挥,掌风不但倏地关上了房门,也在擦过楚鹏身体之际,将楚鹏撞得后退了两步。
楚鹏没有受伤,却是大惊失色。
余下的话当然说不出口。
这人的武功可不一般的厉害。他迅速拿起之前自己放到桌上的兵刃,旋即就欲扬声将附近的兄弟们叫来。
袁绝麟先看着他拿起了刀,冷笑一声,霍地再出右掌向他拍去,掌影刀光闪了几闪,楚鹏只觉胸口一疼,穴道已然受制,再也无法动弹。
“你不错,居然还能与我交手三招。”袁绝麟道,“难怪是镖局的总镖头。”
这句话瞬间提醒了楚鹏。
——此人武功竟高到这个程度,似与杜大侠不相上下,自己就算将兄弟们都叫来,也只不过是让他们送死。
楚鹏深呼吸一口气,放弃了喊人的打算,疑惑地道:“我们到底有什么仇怨?”
袁绝麟道:“无仇无怨,我只是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楚鹏道:“什么事?”
袁绝麟道:“听说你和侠道盟的危兰认识?”
楚鹏闻言一震,默不作声。
袁绝麟道:“从明日你再见危兰之后开始,她无论要去哪里,你都尽量想办法跟着她,就跟她说,这案子也与你们振远镖局有关,你想和她一起查案吧。然后,你就好好注意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楚鹏诧道:“你要我监视危姑娘?”他深深地皱起眉,注视了对方好半晌,忽然问道:“你魔教的人吗?”
危兰既是侠道盟烈文堂的堂主,又是侠道盟五大派之一荆楚危门的大小姐,在江湖上地位崇高,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付她?楚鹏思来想去,只能想到造极峰。
袁绝麟冷笑了笑,没有否认。
楚鹏的心迅速往下沉,他的身旁虽有火炉正在燃烧,可一种名为恐惧的寒意在瞬间袭遍他全身,他缓缓张开有正在微微颤抖的嘴唇,沉默了片刻,突然间又哈哈一笑:“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要杀了我吧?可惜,我虽然武功一般,也不算什么英雄豪杰,却也好歹听说过‘恩将仇报,天理不容’这话,危兰姑娘不但有恩于我,还有恩于我们整个镖局,我若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岂不是连畜生也不如了?”
袁绝麟听罢面无表情,冷冷道:“我就猜到你不会立刻答应。”
话一落,手一挥,只见一粒红色药丸在顷刻间打进了楚鹏的嘴里,袁绝麟再一捏他喉咙,强迫他将这粒药丸咽下。
——是毒药吗?
楚鹏已经做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准备,倒也不怎么怕了,正要再说一句硬话,骤然间只觉身体里仿佛燃起了火焰,且渐渐地越烧越大,烧遍了他四肢百骸,烧遍了他体内奇经八脉,这种疼痛让他根本没法忍受,他不禁惨叫出了声,忽想起若是他叫得大声了,定会将兄弟们引来,登时咬紧牙关,人却倒在了地上。
袁绝麟淡淡道:“你应该听说过造极峰的‘九火断脉’吧?想要解药吗?你点一点头,我就把解药给你。”
楚鹏实在忍不住,已疼得在地上打起了滚,一双眼睛燃着更愤怒的火,看了袁绝麟两眼,蓦地张开口,呸了一声,旋即便不由得又“啊”的惨叫了一声,幸而声音不大,他赶紧闭上嘴,心里却不知道已哀嚎了多少声。
袁绝麟也就不再言语,平静地站在一旁,低下头,看着楚鹏的一张脸逐渐变得扭曲。
桌上铜灯里的烛火摇摇晃晃,也在一点点燃烧。
直到,整根蜡烛都烧完。
地上的人也终于不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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