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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长敏只觉得魏皇后的目光如针芒扎进她背脊骨上,刺得生疼。她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惶惶不安地跪下,把头垂了下去,依着魏皇后的话,小声说道:“皇后娘娘慈怀,自然会为宫中每一个孩子做好打算。”

魏皇后嘴角上笑容端和,只瞧着她微笑:“本宫不止是夸奖长玉,长敏,你也是如此。长大了,越发地能为母亲思虑。”

魏皇后一个意味不明的“母亲”,瞬时叫薛长敏俯首磕头下去,“娘娘!牲畜尚知反哺之心,长敏自小受您教养恩德,怎敢不为您思虑!”

魏皇后听闻这话,似笑非笑,“你的孝心,本宫都知道。”

薛长敏听闻这话,绷紧僵硬的背脊才稍稍放松下来,吁了一口气:“今日……是长敏冲撞了。只是十一皇妹素来体弱,雨雪兼程回宫,长敏实在担忧她身子,是以才想上去劝住她的。”

一旁的薛长忆正由着竹姑侍奉喝热姜汤,听到这话便立时不高兴了,皱眉过来,“怎么又是为了我?别都当我傻子似的,谁还不知道你是看不得陆氏受辱?”

薛长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惶恐抬眸:“皇后娘娘,长敏没有。”她转过头瞟了一眼跪在身边的长玉,颤声道,“九妹妹可以为长敏佐证……彼时长敏与九妹妹在一旁见十一妹妹如此盛怒,实在担忧,只是九妹妹怕恼了十一妹妹未曾敢上去劝一劝。”

她转眸过来,切切盯着长玉,“九妹妹说,是吧?”

长玉跪在薛长敏身边,与其对视了一眼,瞧着对方紧绷如弓弦的样子,垂眸淡淡笑了一声:“是。”

薛长敏见长玉未曾戳穿她,心地舒了一口气,回眸过去瞧着魏皇后,“娘娘明鉴……”

魏皇后抬眸瞥了一眼竹姑,竹姑立时领命上前,笑着扶起长玉两姐妹,“两位帝姬心疼咱们十一帝姬的心,皇后娘娘心里是一万个明白的。”又瞧着长敏,“如今含章殿里八帝姬为长,咱们十一帝姬年纪小些,时常受您这个姐姐的照拂。这些啊,娘娘都记在心里。”

薛长敏有些心虚,笑了笑,亲热搀上长玉的手:“如今上头的大姐姐们,出嫁的出嫁,都不能在宫中侍奉长辈,长敏居长为长姐,自然要多担当一些的。”

长玉垂眸瞥了一眼长敏的手,抬眸笑盈盈地又多放了一只手上去,盖在长敏的手上,“素来多谢八姐姐照拂,妹妹们以姐姐为榜样,勤谨侍奉长辈的孝道多是学着八姐姐的。”

但见长玉做戏做得更热切,薛长敏嘴角笑容一僵,只觉得一阵寒恶。

长玉将长敏嘴角上的微动瞧在眼里,只抿嘴笑着,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更加亲密搂着姐姐,一派真真正正的好姊妹模样。

魏皇后瞧着姐妹之间恭顺谦和很是满意,点了点头笑道:“瞧着你们亲姐妹几个这般友爱,本宫心中也算是有个安慰。正巧今日如意回宫,你们两个一会儿便也留在坤宁宫,同着一块儿用了午膳,本宫偏殿下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供你姐妹二人午觉。午觉之后,再同着如意一道回含章殿去。”

魏皇后既已邀请,长玉等也不能拂了嫡母脸面,便双双叩首还了一个谢礼。

*

昭阳宫当中整整一个上午无人敢吱声。

陆淑妃自从坤宁宫回来之后便阴沉着脸坐在正殿当中一言不发,正殿到外殿黑压压跪了一屋子的下人,个个垂首伏跪,屏息凝神瑟瑟不安,生怕触怒了主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偏生十九皇子这时候又闹了肚子哭起来,婴儿尖锐的啼哭悬在昭阳宫上空,叫人惶惶。

陆淑妃端坐在主位上,座下是几个时常依附的宫妃。

菊姑听着殿内奶娘的哄声与十九皇子的哭声,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主子,道:“娘娘,十九皇子这哭闹不止,您要不要还是过去瞧瞧?”

陆淑妃眸子眄过来,阴恻恻盯着菊姑,骤然之间起身,扬手过去就是一个狠厉的耳光。

“娘娘!娘娘息怒!”菊姑一巴掌被撩翻在地,捂着脸不敢喊疼,只慌里慌张赶紧爬到陆淑妃脚边跪了下去。

陆淑妃伸手揪着一个茶盅对着殿内的屏风摔过去,只听见那瓷片四分五裂的碎声伴着淑妃盛怒的厉呵,“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本宫留着你们究竟有何用!?一个二人吸着本宫的血,到头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住,都给我拉出去狠狠掌嘴!!”

满殿里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见菊姑惶惶带着头先自己掌嘴起来,旁的下人也赶忙跟在其后,不敢违逆。

陆淑妃站在黑压压一众人群里,越想起今日在坤宁宫中所有便越是生气,一脚连着一脚踹着身边附近的宫人,“一群贱人!一群贱人!!魏皇后那个贱妇,本宫迟早要把她拉下马来!”

身后的一群宫妃瑟瑟不安瞧着盛怒的淑妃,面面相觑也都想不出个脱身的法子,你推我我推你半日,终于还是有人站出来,谄笑道:“……娘娘,说白了这些日子以来,还不是因为甘泉宫那贱人得宠的缘故。咱们和菊姑等,都是您身边的贴心人,您若是真有火气,不妨就着那一个人发,也省了您的力气,别脏了您的手。”

陆淑妃正是气头上,瞧也没瞧她一眼。

那宫妃垂眸似乎是静静想了想,便拍拍手,“把福娘带进来!”

立时便有宫人押着缩瑟不安的福娘从外殿走了进来。

“跪下!”身后的宫人冲着福娘的膝盖弯里踹上一脚,福娘一个激灵便面朝地朝着陆淑妃扑棱跪下去。

“淑妃娘娘……”福娘颤抖着抬一双眼。

陆淑妃一脚蹬开身边一个小太监,将眸光冷冷望向脚下已经吓得连说话都磕巴的福娘。

身后的宫妃伸手,贴身宫女便应时将一把细软的银鞭恭敬递到她手里。

那宫妃捏着银鞭,笑吟吟上前,软声在陆淑妃身边,盯着脚下的福娘笑道:“娘娘,前些时候您不是把这个贱婢赏给嫔妾了吗?嫔妾都替您好好教着规矩,如今她乖顺得很,您要是有什么气,不如冲着她发。”

陆淑妃冷眼瞧着脚下的福娘。

宫妃立即会意,将手里银鞭双手恭敬奉上,言笑晏晏道:“这婢子从前就是服侍甘泉宫那位的,后又是被贤妃送来,谁知道她究竟还吃几家饭呢?娘娘,这样的人送进咱们昭阳宫来,可不就是给您解气使唤的?”

福娘颤巍巍伸出一双手,露出袖口的一截手腕一块好肉都无,她打着寒颤抓着陆淑妃的鞋,“娘娘!淑妃娘娘!奴婢不敢了!从前时奴婢猪油蒙了心,可是奴婢如今都已经知道规矩了!奴婢不敢背叛您的!您就饶了……啊!!”

福娘的话没说完,陆淑妃扬手就是一鞭子抽了上去。

银鞭嗦嗦挥舞,只闪电般在空中亮了一下,福娘的手臂上顿时皮开肉绽。

适才挨了掌掴的菊姑此时见主子解气,连忙爬起来跟在陆淑妃身后,摸着淑妃的手腕接下鞭子:“娘娘仔细别伤了自己,这样的粗活儿还是奴婢来。”说着,缓缓从主子手里接下鞭子,屏退几步扬手就是呼呼往下抽,冷笑道,“你这话!拿着去和你的旧主们说吧!”

陆淑妃站在边上,冷眼瞧着菊姑抽打福娘。

她身后宫妃像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娇笑着在耳边道:“娘娘,嫔妾早说了。这福娘一开始侍奉皇后,后来又侍奉安氏,现在又是从贤妃那儿支来的。这层层联系,背后不清不楚的,这样的人放在宫里终究是不能安生。您仔细想想,自从这福娘来了昭阳宫,安氏便突然得宠,难保其中不会有什么关窍。”

陆淑妃只冷眼瞧着跟前,也不回头,冷声:“噢?”

那小宫妃抬眸,不动声色将陆淑妃的脸色归入眼中,见陆淑妃未曾有不悦,便小声继续笑着说道:“娘娘,如今赶着贡国来朝的时节,八帝姬与您母族抚南侯府的婚事虽然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但在八帝姬成婚那一日前,万事,都还可能有不确定的变数。您为人母,安氏婕妤也为人母,您子女双全,而安氏却只有九帝姬这唯一的独女,母女相持多年,想必她爱女之心,不会在您之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淑妃回眸,瞳仁里寒光凛冽。

那小宫妃立刻恭顺垂眸下去,谦和地微笑起来,话语之间更加温柔:“天下为人父母者,岂有不为子女忧心之理?这段时日当中,若不是为了确保八帝姬无虞,您也不会这样谨慎揪着九帝姬处不肯放松。嫔妾深知您心意,唯有将安氏与九帝姬咬住不放,才是保全八帝姬之法。”

她往前靠了一步,附在陆淑妃耳边言笑晏晏:“虽说十一帝姬尚且年幼,可前朝未必没有年幼帝姬前往贡国的先例,若是真叫安氏母女在这盛宠之下脱了身,难保皇后心里不会重新打起八帝姬的算盘。您说,嫔妾这话可有道理?”

这话说完,那小宫妃便推开一步,恭顺朝着陆淑妃欠了欠身。

陆淑妃听完她这一席话,重新端起审视的目光瞧起她来。

“抬起头来。”陆淑妃冷声道。

“是。”那小宫妃依言抬头,陆淑妃这才好好得见她全貌。

一身低位宫妃的素净装束,发髻钗环也都简单雅致不见奢华,可她一抬头时那张脸,却真真正正叫陆淑妃心中狠狠一震。

那一张脸,当真是生得极美,雪肤华貌,青山黛眉横波目,琼鼻绛唇。最妙是眼底一颗泪痣,眼角牵起一颦一笑时,那颗痣也随着牵动起来,媚态横流如水,叫人心神难宁、心痒难耐。

盛京宫当中若论倾城色,当属昔年生育了安定帝姬的孝宜纯皇贵妃,灼若芙蕖,皎如霞生。皇贵妃未入宫时,美名便传扬于天下文人笔墨之间。

皇贵妃昔年貌美,陆淑妃见过,只是依旧不敌今日面前小宫妃的这张脸。若是她再早出生几年,恐怕倾国倾城之名,便不能归属孝宜纯皇贵妃。

陆淑妃盯着她的面容,半晌沉吟道:“你这张脸,我倒是眼生,从前怎么未曾在昭阳宫见过你?”

那小宫妃轻声一笑,眉眼之间流光溢彩,恭顺道:“回淑妃娘娘话,嫔妾才入宫不过半月不到,被分来了昭阳宫侍奉您。本该早些时候过来拜见的,只是前些时候您忙着照顾十九皇子,嫔妾又伤了脸,是以今日才能跟随您身边,同着几位昭阳宫的姐姐一起上来给您请安。”

陆淑妃的眸子盯着对方的脸:“怎么称呼?”

“嫔妾东偏殿郑氏,受忠勇亲王府举荐入宫,如今封了答应。”小宫妃温婉笑着,“嫔妾贱名小宛,年方十七,若是娘娘不嫌嫔妾卑贱,直呼嫔妾闺名便是。”

“忠勇亲王……那可是陛下唯一的兄弟了,你倒是有福气。”陆淑妃的眸子沉了沉,突然意识到,“你姓郑?”

郑小宛淡淡笑了一声,细声说:“是。”

“当日沐宸殿前触柱而亡的郑大人是……”陆淑妃骤然想起,当日薛长玉殿前斩命官之前,有一位郑阁老怒骂明昭帝之后,便在阶下血溅五步而亡。

“回淑妃娘娘的话,正是嫔妾家父。”提到亡父,郑小宛那张秀美的面容上却依旧笑意盈盈,似乎并未因为父亲的伤逝而感到一丝悲戚。

陆淑妃的眼瞳里多了几分谨慎:“郑大人……可是大不敬之罪。”

“是,他罪该万死。”郑小宛从容微笑着,“竟然敢忤逆陛下,还敢污蔑皇族,叫他自己触柱而亡,已经是便宜他了。嫔妾时常想,像这样的罪人,为何不该千刀万剐掉?反而留下全尸?陛下实在仁德。”

陆淑妃蹙眉,“郑大人不是你的父亲?你……”

杀父之仇,落进郑小宛的耳朵里,却连她心中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她笑了笑,“嫔妾当日就断绝了与他的父女之情,嫔妾不愿当这样罪臣的女儿。嫔妾进宫,只是倾慕陛下仁德明君,想着能一睹圣人风采,便是来日死了,那也值得了。”

陆淑妃垂眸,冷冷沉吟:“小宛……倒是个好名字。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郑小宛抬眸瞧着陆淑妃巧笑倩兮:“侍奉淑妃娘娘,不敢不小心,也不敢不贴心。”

陆淑妃瞧着郑小宛那张极美的脸,抬手抚了抚,“好年华,又生得这样好相貌,上苍不会辜负你的。”

郑小宛捧着颊边陆淑妃的手,一双眼笑起来,牵动着眼角的那颗泪痣:“嫔妾不求上苍,只求娘娘。”

二人言笑之间,却瞧不见被抽打得蜷缩在地的福娘。

她捂着头,满脸是血,一双血红的眼睛覆盖在凌乱的头发之后,就这么深深的、恨恨的、怨毒盯着陆淑妃的脸,如同一只炼狱当中爬出来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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