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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嚣在临吉殿门前蹙眉不时往殿里张望,长玉已经进去了好一阵,却还未曾出来。
外头原先那两个侍卫已经开始有些怀疑,不断拍着门在外头喊道:“这么久了,还没送出来么?临吉殿要落锁了!!听到了吗!?手脚快着点!!”
陆嚣回眸,门被锤得砰砰作响。
一咬牙,他抬手将门栓给拉紧了。
外头的侍卫察觉道里面似乎上了门栓,这才突然感觉不对劲,一脚踹在门上:“叫你们赶紧出来!!没听见哪!?快来人!!”
陆嚣眼瞧着那扇门是撑不了多久的,回身便往内殿的方向跑过去。
他才转过屏风,却听见身后殿门之处出来一声巨大的破门的动静。
陆嚣冲过屏风,一抬眼,正见跪在安贵嫔身边的长玉。
长玉惊回眸,陆嚣就已经从身后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拢眉厉声道:“赶紧跟着我走!!外头的侍卫进来了!”
外殿传来一片凌乱的脚步跑动声,长玉回眸深深瞧了一眼安贵嫔,哑着嗓子:“母妃……”
安贵嫔摇摇头,推了她一把。
陆嚣来不及多想,一把拽着长玉就往后殿的殿门跑。
长玉跌跌撞撞地跟在陆嚣的身后,回眸去瞧着安贵嫔。
安贵嫔倚靠在床边,远远瞧着长玉,朝着她比了一个手势。
一刹之间,长玉的眼眶通红。
安贵嫔说:“别管我。”
她瞧着长玉,微微笑了笑,流下泪来。
*
陆嚣拽着长玉从临吉殿的后殿跑出去。
临吉殿的侍卫很快也跟了出来。
陆嚣抓着她的手腕往前跑。
长玉的脚踝疼得厉害,跟在身后疾跑。
她生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狼狈地跑过,跑得气喘吁吁。
陆嚣穿着那件宫女宫装,拽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跑,长玉瞧着陆嚣紧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骤然之间有些恍惚。
一个踉跄没站稳,长玉往前一扑就倒在陆嚣的背上。
陆嚣回头来,皱着眉问:“怎么了?”
脚踝处的撕裂感疼痛传来,长玉不敢停,一把拽着陆嚣继续往前跑:“没事。”
陆嚣也来不及多想,带着长玉继续往前跑。
临吉殿后是一处假山池水,里面小路交错,陆嚣眼睛一亮,抓着长玉的手:“走!这边。”
长玉点点头。
身后临吉殿的侍卫一路追进来,陆嚣拉着她在假山里左拐右绕,长玉忍着脚伤的痛处,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冷汗。
跑了一段路,旁边的人骤然猛地停住。
长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起头来蹙眉瞧着陆嚣。
“娘的,进死路里了。”
陆嚣拧着眉,沉沉瞧着前方的路。
长玉跟着陆嚣的目光瞧过去,脚下的这条小路夹在假山之中,再往前走,便到了湖上。
“四处都仔细搜了!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宫女给找出来!”
远处,临吉殿的侍卫再不断接近。
陆嚣捏着长玉的手腕,回眸瞧了一眼,咬牙道:“退回去铁定要撞上的。”
“你先走,不用管我。”长玉蹙眉瞧着陆嚣,“我脚上了,跟不上你,我瞧着这边的假山应该可以爬出去,你先走。”
陆嚣一听这话立马黑了脸,不悦蛮横道:“说了要平安带你回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少啰嗦。”
“我是帝姬,就算被抓了也无妨。”长玉不想连累陆嚣,抬手去掰开他的手,“你先走!”
“说了不走就是不走!”
长玉气不过:“你傻呀!?”
陆嚣没理她,兀自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开,四周扫视一圈,最后瞧着长玉,定定道:“你会不会水?”
“会。”长玉一愣。
陆嚣没等她回应,抓着她的手就往前头的死路走。
“你做什么?”长玉低声惊异。
陆嚣拽着她的手往前飞跑,一直跑到邻水岸边。
“会水就好。”陆嚣骤然转头过来,眉眼簇簇朝着她一笑。
少年眉眼里青涩未曾褪尽,孩子气重得很,这样眉眼弯弯的一笑,明亮的眼睛里像是透出阳光来。
长玉愣了片刻,还没来得及会意陆嚣这话当中的意思,一股力猝然之间把她往前一带,整个人往湖里跌进去。
耳边水花声响起,水从嘴里鼻腔立灌进来,长玉溺在水中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快要呛死了。
便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伸上来,捂住她的口鼻。
长玉惶然睁开眼睛,眼前是水下的一片朦胧,陆嚣就在她面前,少年鸦青的头发散开如同海藻。
耳朵在水下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长玉怔怔瞧着陆嚣,却见他眉眼蹙起朝她笑了一下,笑得傻里傻气的。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幸而也是陆嚣叫她警醒过来,长玉赶紧憋住气,不再让水呛进肺里。
陆嚣挥手指了指一旁,然后转身往着手指的方向游过去。
长玉跟在他身后。
临吉殿后的这片池子原是个温泉,在水下的时候尚不觉得冷,可是从水下上来的时候,整个人便跟进了冰窖子一样。
陆嚣寻了一处岸边先上去,抖了抖身上的水,又才转身回来拖长玉上去。
长玉原先呛了几口水在肺里,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抬眸瞧着面前伸手过来的陆嚣。
陆嚣落汤鸡一般,浑身上下湿哒哒的,他一手拂开粘在脸上的头发,笑着朝长玉伸手:“刺激吧?”
长玉一口水呛出来,咳了半天。
她以为陆嚣好歹会问一声她是否无碍吧云云。
长玉搀了陆嚣的手一把,站直身子。
黄昏已过,天色暗了下来。
陆嚣松开她的手,有些担心:“你的脚还能走回去么?”
长玉走了两步,半晌,很诚实地抬头起来:“不能。”
确实是不能,适才脚崴的那一下,把她这些天快养好的伤口全崩回去了。
夜风来吹在身上着实冷,陆嚣咬了咬牙,低声道:“那……要是你不嫌弃,我背你回去吧,也快些,免得吹风吹久了人伤风寒。”
为今之计,也只能请陆嚣背她回去了。
长玉想了想,点点头。
陆嚣盯了长玉一阵,脸上红了红。
他转身过去蹲下,有些木讷道:“……那,那你上来。”
长玉跛着脚走上前,双臂耷拉在陆嚣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飘过陆嚣的鼻尖。
陆嚣闻到一股很香的栀子花味道,一刹那身体都绷紧了。
他小心翼翼拖着长玉站起身,侧首过去,“那,那你抓好我,别掉下去了。”
长玉伏在他肩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
长玉伏在陆嚣的肩头,陆嚣背着她往回走。
长玉一直在想着安贵嫔在临吉殿下最后写在她手掌心里的那几句话。
“贤妃是除母妃之外唯一能保你的人了。长玉,近贤妃,远皇后。”
彼时她还没来得及再问清母亲这话中的含义,临吉殿外驻守的侍卫就已经冲了进来。魏皇后面善心狠,长玉自然是知道不可与之太过亲近,可为什么安贵嫔偏生要叫她去亲近贤妃?
贤妃保她?贤妃为何保她?
长玉的脑海里浮现那一袭紫衣,那双总是神色冷清的丹凤眼。
她趴在陆嚣的肩头,想着想着,脑子里却乱了起来。眼前总是闪过安贵嫔那瘦骨嶙峋的身影,还有那张笑得勉强的面容。
伏在陆嚣的肩头,一路静谧当中,长玉突然觉得想哭。
从沐宸殿为安贵嫔邀宠开始,一路走到这儿,她以为自己已经出息了几分,已经能够拿捏人心几分,甚至觉得,只要过了这一劫,再过几年,说不准就可以成长为与魏皇后等相抗衡的人。
可是人到此处,方觉自己终究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顺风顺水了。
到如今境地,举目无人,方觉自己在这深宫当中终究是茕茕孑立一人,孤立无援。
陆嚣背着长玉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背上肩头一片温温的湿热晕开。
他脚下步子顿了顿,微微回眸过去,哑然无声瞧着背上的长玉。
长玉趴在他的背上,把一张脸深深埋进他的肩头,一动也不动。
陆嚣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知道她在哭,可是他不懂这个时候要说些什么去安慰人,只好就这么僵住一动不动,任她在他肩头上无声默然地哭泣。
那一片温热的眼泪晕开在陆嚣的肩背上,他也落寞了下来,搭下睫羽,不作一声地就这么陪着她。
他回过头来,垂眸盯着长玉搭在他胸前的一双手。
她哭得时候都是忍着的,一双手用力攥着,因为太过用力,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陆嚣沉默地瞧着眼前这双手,片刻,他迈开腿,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他微微启唇,突然低低地唱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来。
长玉趴在他背上哭,哭着哭着听到这一阵歌声,突然哽住。
她红着眼抬眸去瞧陆嚣。
陆嚣似乎察觉到她抬起了头,于是回头过来,瞧着她,眉眼蹙起倏然一笑。
那笑傻乎乎地,却莫名有一种叫人安心的感觉。
长玉是讨厌在别人面前露怯的,可是瞧着陆嚣朝她这样一笑,却忽然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陆嚣一句话也没多说,背着她往前走,一路哼哼着那个小调。
入夜后行宫离格外凄清,宫道的远处是一片漆黑。
长玉不知不觉便停下了哭声,伴着小调歌声,静静伏在陆嚣的肩头。
陆嚣背着她往前走,唱完了小调,方才嘿嘿笑了一声:“唱得难听,不许笑我。”
长玉伏着他的肩头,半晌,低低道:“不难听。”
陆嚣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哈哈笑了笑,又才静静道:“小时候在乡下,我怕黑,还怕打雷闪电,胆子可小了。每次遇刮风下雨打雷的天气,我就吓得直哭。那个时候呢,我娘亲就抱着我唱这调子,我听着我娘给我唱,过一会儿就觉得不害怕了,也不哭了。”
长玉的睫羽搭落下来,许是感同身受,她想起安贵嫔对自己好,微微笑了一声:“你娘亲真好。”
“是啊,我娘亲特别好,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陆嚣笑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我跟你说啊,我生下来的时辰不好,听说克我爹。打我从我娘肚子里落下来以后,抚南侯府的人就没人对我正眼相待,后来我爹原先的嫡妻死了,就娶了后面这个续弦。续弦那个臭八婆瞧不惯我和我娘,就把我们娘俩扔乡下去了。不过呢,也正好,我就讨厌那些臭规矩,束手束脚的,来了乡下跟我娘一起,不知道多快活!”
长玉静静听着他唠唠叨叨,顿了顿,“那你怎么不和你娘一起留在乡下,反而上盛京来?陪着她不是更好?”
陆嚣的脚步骤然一停。
长玉一怔,只听到陆嚣静静笑了一声。
“因为我娘亲没了。”
长玉眼睫搭落下来,心中一梗,“我不该问,抱歉。”
陆嚣笑嘻嘻一声,头也不回地背着她继续往前走,“没事儿。”走了几步,他又才笑道,“我知道你是去找你生母的,你也是一片孝心想着你娘,所以我才一定要答应带你去临吉殿。”
长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向来伶牙俐齿,可是这个时候,也只能低低说了一声“谢谢”。
“不用这样客气,也不用谢我。”陆嚣笑道。
“要谢。”长玉摇摇头。
陆嚣笑一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却之不恭了。”
长玉听他一副玩笑口气,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了一声。
陆嚣听见背后传来的那声轻轻的笑,脸上的神色骤然缓和了许多,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长玉垂眸下来,静静笑了一声:“世子与我初见时很不一样。”
陆嚣一怔,立时耳朵红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干巴巴道:“哪、哪有!不过,御花园初见帝姬时,确实是我有错在先。”
长玉笑了一声,突然觉得安心。
“那今日,我与世子就算是扯平了吧。”
陆嚣默了默,“帝姬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没头没脑地被问一句,长玉有些摸不着头脑,蹙眉道:“世子这个人?”
陆嚣低低慢声:“嗯……”
长玉开口:“你这个人……”
“等一下!”陆嚣突然打断,很是认真地与长玉道,“那回池子旁,我与帝姬说的那些话帝姬可听进去了?那些纨绔名声不过是为着不想娶八帝姬捏造的,我就是想气一气我那个爹而已,不是像他们话里说得这么不堪的,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就是那种不学无术、吃喝嫖赌的人物了……虽说我人是不大机敏了些,书也没好好念过几本,可是那些事情我真的……”
“我知道。”长玉不觉笑了起来。
陆嚣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世子也着实不想会干那些事的人。”
陆嚣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紧张兮兮地瞧着长玉,“那如今,帝姬怎么看我?”
长玉瞧着陆嚣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时愣住。
这模样,倒是有些向只摆尾乞怜的傻狗。
长玉不由自主笑了一声:“世子……”
陆嚣紧紧盯着她。
“世子挺黑的。”
陆嚣背着她差点一个趔趄,回眸过来瞠目结舌:“啊!??”
长玉瞧着他,骤然眉眼舒然笑了起来。
不像从前对着旁人那种拘谨克制得恰到好处的笑容,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然的笑意。
陆嚣瞧着她笑了,不由得也笑了,挠挠头,“好吧,黑点也好,黑点儿爷们。”
说着,背着长玉,一路往前面的宫道走着,溶进夜色的漆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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