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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殿前的喜鹊今日叫的十分勤快,侍女琥珀开心地同嘉蓉说:“今日一大早就有喜鹊在宫门外叫,一看就是个好兆头。”

彼时嘉蓉坐在绣凳上由着宫人帮她绾发,目光落在底下人呈上来的几枝牡丹之上,正想着该簪哪一朵,闻听此言,道:“太过吵人,一大早就扰人清梦。”

一旁捧着珠钗宝匣的珊瑚便道:“公主不喜,便叫人去把鹊儿赶走。”

嘉蓉挥挥手,道:“算啦,我如今都被吵醒了。哎,等下我还要同人一起跑马,还是束金冠吧,这几朵花你们几个分了吧。”

时人爱在头上簪花,沈瑜邀人来赏的珍品牡丹于嘉蓉只是寻常,每日里呈到她面前的没有十朵也有八朵,这还是宫人帮着筛选过的,而真正能被她用到的,也不过那么一朵两朵。

洛阳花贵,但于公主而言几朵花实在算不得什么。

嘉蓉身边的宫人也习惯了公主的赏赐,闻言便都欢欢喜喜行礼道谢。

待宫人巧手替嘉蓉束好金冠,嘉蓉望着镜中少女窈窕而有神,便觉十分满意。她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袖,同身边两个侍女道:“走吧,随我去见我母后。”

嘉蓉来陪着沈皇后一道用朝食,沈皇后见了她今日装束,不由道:“你都这般大了,马上就要行及笄礼了,怎还像个小孩子般淘气。”

嘉蓉撒娇作痴,只道自己在母后面前永远是小女孩儿,教沈皇后又是气又是笑,只得拿元羲来压她:“元羲就要回宫来了,你这副样子,不知被她比到哪里去,你甘心么?”

沈皇后拿元羲来压她,确是拿捏住了她的脾性,只见嘉蓉把筷箸往桌子上一置,道:“母后干嘛提起她。您怎好拿她与我比?父皇宠爱我,您又疼惜我,她哪一样及得上我?”

沈皇后拿起她用过的筷箸,递给一旁侍立着的宫人,宫人快速而轻巧地换了一双,沈皇后则拉起自家闺女的手,叹道:“这话你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说说,万不可在你父皇面前妄言,知道了吗?”

嘉蓉瞥了瞥嘴,生气道:“母后,我难道是傻的么?您尽小看我。”

沈皇后道:“你是我女儿,我如何会小瞧你?只是同你叮咛几句,元羲无论如何是你长姐,你便是心里瞧不上她,面上也不可失了礼数,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嘉蓉蹙眉:“她算是什么长姐,从前在宫里,也不见她多照顾底下弟妹。再说,她身世蹊跷,许是一个不知所出的野种罢了。”

沈皇后刚才还和风细雨,闻言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一旁的宫婢都唬了一跳,皆跪下以示惶恐。沈皇后身边的老人玉芝看了看皇后的脸色,挥了挥手,叫这些闲杂人等先下去,省得人多口杂,生出许多事端来。

嘉蓉说完已后悔,却见自己的母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倍觉委屈,终是忍不下这口气,大声道:“我说她不过是一个野种罢了!”

沈皇后巴掌高高举起,嘉蓉睁大了眼,毫不怯弱,直盯着她母后的眼睛,她倒要看看,她母后要为了一个不相干之人打她吗?

沈德音坐了中宫之位十多年,以宽和贤德为人所称颂,还未有这样的时刻,叫她为难。

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亲生女儿,实在下不去手。她放下手来,冷淡道:“公主行事毛躁,冲撞本宫,罚禁足。什么时候反省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嘉蓉见母亲放下手来,刚心中一喜,又见母亲换了副面孔,罚了自己禁足,也不说禁足的期限,满眼不可置信道:“阿娘,我错了。您别罚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回她再如何撒娇卖乖,沈皇后却全无心软的迹象。

到了后来,当真落下泪来。

沈皇后看着她,却并不安抚她,只冷冷道:“你若要找死,十分容易。但若因此害了你弟弟,却别怪为娘的狠心。”

嘉蓉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母亲说的话自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句句诛她的心。是了,她除了是她的母亲,还是弟弟的母亲,还是父皇的皇后。她自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见女儿小脸煞白,沈皇后心里也难受。她只得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免教自己心软先让了步。

只是重症需下猛药,嘉蓉如今这样不知轻重,她若一味溺爱,只会害她。怪只怪自己平日里对她太过纵容,竟让她失了分寸,说出这样的话来。因有了沛儿,她放在嘉蓉身上的心思少了些,平日里又要兼顾六宫,倒是让她身边不知不觉出了小人,这一回叫她发觉了,必要把这些个魑魅魍魉料理干净。

“嘉蓉,你今日说的话,是何人教你的?”沈皇后放轻了声音,柔声问道。

元羲是先皇后所出不假,却并未诞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早年确有宫人议论,都被她收拾干净了。今日却不知为何,嘉蓉竟说出这样的话,想是有人在她耳朵边嚼了舌根,故而沈皇后有此一问。

嘉蓉原是心冷不肯说,但见母亲如平日里一般和声细语,又起了亲近慕孺之情,眼泪簌簌而下,抽抽噎噎道:“女儿也是听旁人说的,具体是谁,倒也记不大清。那一回我偷了父皇专用的球来踢,球飞得远,滚到一处殿里,女儿去取球时,听到有宫人在谈……皇姐的身世,当时好奇,便多留了一会儿,多听了几句。”

嘉蓉年纪小,恍然间记起她父皇起兵入主紫微宫之后,皇姐才从外头接回来的。那时候她也不过三四岁,懵懵懂懂,不大记事,长大后被人提醒,才想起来确有其事。

那两个宫人交谈之间,却是道出了一桩旧事。

当初天子还不是天子,不过是个草莽英雄,劫了一位官家小姐也就是元羲的母亲当了夫人,再后来世道乱了起来,元羲的母亲被送回了自己家。多年之后,那时的草莽英雄黄袍加身成了天子,去寻那位夫人,斯人已逝,却留下了一个女儿,那便是元羲了。天子把元羲接回来之后,追封了先夫人为元后,自此定下名分,元羲亦从此变成了金枝玉叶。

“你可记得是哪一宫的宫人?”沈皇后蹙眉问道。

嘉蓉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当时我因偷拿了父皇蹴鞠所用之球去玩,不敢声张,也未瞧见宫人的面貌。事后再去寻,也再未看到可疑之人。如今只怕看到了,也认不出。”

“那你可记得是哪一个殿里?”

嘉蓉凝眉仔细想,道:“大约是在清凉殿方向,女儿那时做贼心虚,拿了球只寻僻静之处耍玩。跑的是西北角方向,具体也没看宫殿的牌匾。”

“你那次竟是单独行事?你宫里的人我看是过得太舒坦,不晓得本分了。”沈皇后缓缓道:“先送公主回明光殿,公主身边一应人等,全部撤换。”

嘉蓉张大了嘴,似不能接受母亲翻脸这样快,她反应过来忙求情道:“母后,求您收回成命。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母后开恩!”

沈皇后摇了摇头,道:“你这样的性子,实在容易误事。对不该心软的人心软,为了这些人为难自己的母后。你当我掌管后宫很容易吗?我看你实在是被她们带坏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通通撤换。”

嘉蓉的泪水猛的一收,眼睛红红,再流不出泪来。她与其是在为这些宫人担忧求情,不如说是在为自己伤心。她母亲口口声声说她将要及笄,已是大人了,对她却全无信任,她宫里的人她随意处置,根本不在意自己这个女儿的感受。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母后她对自己的怜惜,到底是有限。

她擦了擦面上泪水,庄重行了大礼道:“母后自便,儿臣告退了。”

沈皇后嘴唇动了动,终只是道:“你以后会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你好。”说完,着人送公主回明光殿。

嘉蓉走后,沈皇后对着一桌精致小菜胃口全无,这朝食才吃了几口,气都要气饱了。她想起这些,又叮嘱身边之人传话给尚食局,叫尚食局再整饬几样朝食送到明光殿,嘉蓉方才也没吃几口。

玉芝是沈皇后的陪嫁,自来跟她情分不比寻常,方才母女二人吵架,屏气静声一言不发,实在是从未见皇后如此生气,怒气上头,劝也无从劝起。如今听皇后叮嘱公主朝食之事,知晓她已平复下来。忙出去传了话,预备回来开解几句。

未成想还是沈皇后先开的口,她揉着额角,偏头看着回到自己身边的玉芝,问道:“本宫今日对嘉蓉,是否太过严厉了些?”

玉芝便斟酌着用词道:“公主毕竟还小,娘娘今日操之过急了,反而容易伤了母女情分。”

沈德音想了想,道:“嘉蓉马上就要及笄了,再不能当小孩子看。你也听见了她今日所说的话,已大大犯了忌讳。传到皇上耳朵里,便是我治宫不严,管教无方之罪。这还是轻的。就怕他以后对嘉蓉心存了龃龉,失了圣眷,在这宫里比什么都遭。”

元羲是天子亲自认下来的女儿,写在宗政寺里的皇家玉牒之上,这是全天下都要承认的公主。嘉蓉在此事上说嘴,便是大大犯了天子的忌讳。沈皇后是知道利害关系的,故而今日发了大脾气,让自己的女儿都吃了些苦头。

玉芝又劝了几句,重又换了几样菜,方才服侍了沈皇后吃了朝食,又伺候她去前殿接受各宫妃嫔的拜见。

沈皇后膝下有一子一女,前朝沈家如日中天,中宫之位坐的甚稳,宫中暂没有妃嫔敢在皇后跟前作妖。平日里晨昏定省从不怠慢,今日也是一样。

一大早,甘露殿便挤满了妃嫔,众人向皇后行过礼,见皇后面色似有些差,各都心中嘀咕,不知是谁得罪了皇后。

沈皇后如今也没什么大心思应付这些个妃嫔,双方意思意思一番,便都散了。

然而不过半饷,嘉蓉公主被沈皇后关禁闭的事就传遍了后宫,只是各都知道其然,不知道其所以然。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个结果来,便都只在自己心里揣测,或同交好之人议论一番,也算一纾八卦之心。

倒是天子那边,早早得了消息,闻言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深究。他只问了身边随侍之人:“元羲如今到哪了?”

身边的老宦侍便回道:“正要向陛下禀报,元羲公主大约明日便能到宫里了。”

天子捏了捏眉心,点了点头,道:“倒也快。她所居宫室,可安排妥了?”

天子身边随侍之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闻言俯身恭敬道:“后宫乃皇后娘娘主理之地,玉藻宫早早便翻新了一番,必是妥当的。”

天子笑了笑,道:“这是自然。”

元羲此时正在车上发梦,自是不知宫里已为她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端。她梦见自己那时候刚被接回宫里,还是个垂髫小丫头,一个人面对着陌生的人群,惶恐又不安,啼哭不止。

天子把她抱起来,和颜悦色道:“别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她却不愿,直大哭道:“呜呜呜我要阿姆!”她从小就养在舅舅家里,她所谓的阿姆便是她的祖母,只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外祖母。再后来,就被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她哭要阿姆,自然是求而不得的。刚接到宫里那会儿,她由天子亲自抚养了一段日子,再后来,天子事忙,就顾不得她了。

她一次次地跑出去,又一次次的被宫人抱回来。

外祖母过世之前,她才被允许回去看了一次。再然后,就天人永隔了。

她梦到外祖母同她说:“阿囡要乖乖的呀,乖乖的才有糖吃。”

外祖母骗她,自来只有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乖乖的,只会让人遗忘,叫人慢待。

元羲发了会儿梦,换了个姿势,复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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