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一百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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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瞥,轻巧微妙，偏沈珏耳聪目明及时抬眼看了过来。他与她目光相接，而后举起手中酒杯,向她敬了一敬。

若回避了,反倒见疑，元羲笑了笑，亦拿起手边酒杯,做了个回敬的姿势,两人对饮了一杯。

那一幕落入席上众人眼中，却见这两人行止大方，一个赛一个的光明磊落,全然看不出有丝毫暧昧之处。

此事暂且揭过，话题自然而然转向了别处。

然而无论这二人在人前表现得如何自然，今日天子过问卫城赛马场上之事终究叫秦氏悬了心。她在宫中食不知味,在回去的马车上便追问一旁安坐着的丈夫,镇国公便把自己所知赛马场上之事说于自己夫人听。

秦氏听罢,却是埋怨：“这事老爷怎么不早与我说？今日陛下提起，吓我一大跳。”

镇国公道：“我也是怕你太过忧心。你本就被那老和尚的话唬住了,若再知道了此事,怕不是会更加睡不好觉。”

秦氏揉了揉额角,叹道：“可如今我还是知道了，还是从陛下那儿听到的风声……也不知韶卿是怎么想的？”

镇国公轻拍了拍妻子的手，道：“他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怎么想的。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叫陛下在你我二人面前说开。”

他与妻子不一样，他不信前世今生之说，先前荣枯大师的话,也只暗暗猜测是天子示意，倒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前世情缘。

秦氏毕竟为人母，比起天子，她更在乎自己儿子的心意，便道：“陛下再如何，如今应也不会强逼韶卿尚主。比起陛下，我却是更想知道韶卿的心意。他可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你何时见他做事顾头不顾尾。”

镇国公看了秦氏一眼，道：“你莫要多想。臣子得到宝物献于主君乃是应有之义，且这般了却因果，才是干脆。韶卿若留着昭宁的悬黎珠，叫人更有话说。”

他到底未亲眼瞧见当时的场景，否则只怕是说不出这番话的。

秦氏听了这话许久不言，最后终是长叹一声道：“回头我再问问他。方才娘娘也说让我多放些心思在韶卿身上，一年之孝将满，可以开始留意合适人选了。”说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天可怜见，我为了韶卿的姻缘，愁得每日掉头发，荣枯大师的话却也不好同娘娘说，竟叫她以为我对自己儿子不上心。”

镇国公听了，执了她的手安抚道：“你还不知道她。做了十多年皇后，积攒了许多怨气，面对你时难免多言，却也是有口无心。不过人确实可以先留意起来，这些你便看着办吧。”

夫妇两个又说了会儿话，很快便回了国公府。

沈珏不可避免被镇国公叫进书房问话。镇国公闭口不提方才宴上之事，只同儿子讨论起互市监管之事，今日几人在宫中，议的便是此事。

待正事谈完，镇国公才状似无意道：“你也快出孝了，你母亲正操心你的婚事呢。说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又耽误了许久，我们想尽快把你的亲事定下来，最好是今年便让新媳妇进门。”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事莫说是在公侯之家，便是普通人家也是断难回避的。

沈珏心中有数，这会儿听他父亲提起，只淡笑道：“但凭父亲母亲安排。”

镇国公点了点头，道：“等下你母亲同你提起此事，你与她好好说说对媳妇的要求。对了，你姑姑那边已松了口不再插手你的亲事，我与你母亲也想通了，以我们家的情况，若你再娶王公重臣之女，只怕会更叫陛下忌讳。既然无需看家世，便更要可着自己的心意找。”

去岁皇后和秦氏张罗沈珏的亲事时，眼睛都盯着重臣家的闺女，如今耽搁了一年，沈家的心气也平了些。眼见沈珏一年不到便从从六品的弘文馆校书郎升到正五品的礼部郎中，秦氏如今便只想赶紧让他成亲，沈家对儿媳妇的要求便也随之降为只沈珏喜欢便可。

沈珏听了这话，却是笑了笑道：“只怕我惟有尚主，方才叫陛下满意。”

若在一年前或者更早一些，父亲说他的亲事姑母不插手，可随自己心意，他必是另一番心境，可到了如今，这些话于他已没什么意义了。

镇国公瞪了儿子一眼，道：“五品往下的京官闺女，你自己看吧，不要再叫你母亲担心了。”

沈珏点了点头，应道：“是。”

然而面对秦氏，他迎来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娘问你，你长这般大，可有喜欢的女子？”

太直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要点头的。

但他终只是随口反问道：“母亲何以这样问？”

秦氏道：“你长大了，母亲越发不晓得你的心意，故而来问问你。你若有喜欢的女子，便是身份不妥，母亲也要为你讨来，叫你如愿。”

她顿了顿道：“当母亲的，总想自己的孩子如意高兴。”

沈珏却是笑了起来：“母亲，我若有心上人，哪有让您出马的道理，必是要自己去求来的。”

秦氏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道：“我儿这般品貌，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是能求来的。”

可惜，小瀛台里住着的仙女，却实在难以讨好。他暗想。

小瀛台里的仙女，最最挂心的却是凡尘最俗气的功名利禄。原本她连办两件大差赢得了足够大的政治资本，为她接下来入朝参政铺平了道路。但很明显，她的好父皇并不想乘势推她入朝。

起码现在还不想。

陪太子读书，却不让她入学堂。

既如此，便只能先守势。

于是翌日，元羲带着侍女准备好的礼物，去了大慈恩寺探望阳信长公主。

阳信长公主因身体不好，病得严重，便一直留在大慈恩寺静养，连避暑都没有跟着同去。元羲上山，给她送来上好的参茸，同时亦是来问安。

当初元羲下山时，大慈恩寺的桃花开得灼灼灿然，等这回她再上山，枝头的累累桃花已长成了白里透粉的山桃，缀在枝叶间，丰满喜人。

阳信依旧住在先前那僻静禅院中，许久不见，她瘦得都脱了相，风一吹就能倒下似的，当真病的只剩一把骨头。她患的乃是恶疾，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更何况元羲送来的这些个凡俗之物。

送礼不过是个理由而已。

阳信身边的女官翠翘也诧异这位风头正劲的公主殿下会在这样的时刻亲自上山来探望阳信这将死之人。然而转念一想，昭宁公主正是因侍奉长公主有功这才免罪下山，说不得她也只是想把这冷灶烧得有始有终。

禅房清幽，日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照在那个单薄的人影之上，黑白错落，她仿佛置于阴阳之间。

她此时正在躺在廊下闭目小憩。

女官轻声禀报了元羲的到来。

阳信长公主睁开眼，淡淡道：“你来啦。”

说着便打发了翠翘给元羲上茶。昭宁公主最是骄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喝茶亦只喝顶顶好的贡茶，又经八道工序潜心泡出来，方才入得她口。

翠翘亦是茶艺高手，此事非她莫属。

待她走后，阳信同元羲道：“扶我起来。”

元羲依言扶她起来，这个瘦小的老妇人比猫猫狗狗重不了多少，她由元羲扶着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坐定之后，她瞧着元羲问道：“我时日无多，如今连喘口气都累，便长话短说罢。我丈夫被那位害死之事，我不止同你一人说过，我还曾同裴青提过。”

裴青便是裴忌之父，如今的忠毅侯爷。

“那时天下初定，裴青被封忠毅侯，之后却急流勇退，不在朝中任具体职务，只领爵位，也是因了此事。”

如今的忠毅侯只是个闲散侯爷，旁人却都称赞他是有福之人。当年因伤而退，反而越发受天子看中。

“裴青从前最是崇拜我丈夫，但却并不愿为我丈夫报仇，我也不好逼他。”

“他何以不愿？”元羲问。

阳信道：“他说，天下方定，不欲再起乱子，叫百姓吃苦。”

元羲不言。

阳信道：“这么多年，我一半被他劝住了，一半也是没什么好的机会，便就一直这么忍着，直到如今。”

说到这里，她停了会儿喘了口气，方又继续道：“他虽不帮我，但也未出卖我。如今我把此事告知你，是想你知道，此人是可以争取的。”

元羲点了点头道：“新设的少府监主事，陛下属意于他。”

与太府相比，少府更像是侍奉天子和皇室的专属官署，供天子器御、后妃服饰，又掌铁器冶制、钱币铸造、茶马互市。少府监离天子和皇室太近了，又掌着紧要事务，主事者必是天子信任之人。

阳信道：“他的封号乃是忠毅。等我过世……”

元羲道：“姑姑！”

阳信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余光里，翠翘捧着茶走来，她继续道：“等我过世，也不知何人为我摔盆。”

死者棺木被抬起去下葬时，家中长子或长孙需摔碎灵前烧纸的瓦盆，取“岁（碎）岁（碎）平安”之意。摔盆之人，是死者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阳信没有子嗣，故而按理无人摔盆。而无人摔盆，便是无人送终之意。

原是自哀身后事。

翠翘奉上茶水，顺势劝了阳信一句：“长公主切莫自哀，否则这病是越发不容易好了。”

阳信扯了个虚弱的微笑，不语。

元羲却道：“姑姑若担心身后事，我愿意为姑姑摔盆。”

翠翘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这是安慰之言吧，女子如何能摔盆？

这个世道就是这般，女子不为嗣子，并无继承家业的权力，便也没资格摔盆。若是死者家中有女儿，那也轮不上女儿摔，非得在本家中找血缘亲近的侄子辈摔盆，家业自也由这摔盆之人继承。

如今昭宁公主这话，却是违反了翠翘所知的所有常识。

她只觉得这是元羲安慰阳信长公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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