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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祁渊冷嘲热讽,黄上校扬起粗短的眉毛,“狡辩也没用,既然你说认罪,那我也不多费口舌……”
还未说完,却夏明焰破口大骂:“我看不起你个龟孙子!你要就拉我一人下水算你是条好汉,老子行得端坐得正已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同情感染者,就是想救他们,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黄上校脸色很不好看,“夏明焰,注意你的措辞!你不要敬酒不吃……”
“黄上校,”孔葭夫人打断他,“你的证据都陈列完毕了吗?”
“呃,是的,夫人。”黄上校诚惶诚恐道。
“好,那么按照规定,夏明焰,接下来你有一段为自己辩护的时间。”孔葭夫人道,“不过你最好保持冷静,才能使你的观点更有说服力。”
“冷静是吧?”夏明焰深呼吸一口气,忽然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单片眼罩,露出了残疾的右眼,“摄像头转过来,对准我的眼睛拍,对,凑近点。”
大屏幕上出现夏明焰放大后的脸,他的眼皮肿起,上下贴合在一块,布满细小的疤痕,说不出的丑陋与狰狞。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旦说谎,我的右眼就会无法控制地流泪。所以我要请你们所有人看着,只要我没有流泪,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夏明焰朗声道,“都给我看过来!”
“我和你们一样,从小出生在玄城,没碰过大灾大难,你们一定想不到我这只眼睛是怎么瞎的。”夏明焰抚摸着那只丑陋的眼睛,“我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医生,曾经在龙野医院感染科工作。每周他都会挤出休息时间,偷偷出城为外面的感染者义务看诊……”
台下的人恍然大悟:“感染者有什么好救的?原来他爹就不是什么好货。”
“怪不得他变成这样,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父亲暗地里做的事还是被发现,他被医院开除了,要不是奶奶收留,我们说不定早就死在地底下了。父亲变得暴躁易怒,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在城外游荡。我们的积蓄很快花光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记得那天家里只剩最后两个馒头,父亲出门去找吃的,我一个人留在家里,饿得快死了,实在是没忍住,就把两个馒头都吃掉了。
“父亲两手空空地回来,问我馒头去哪里了,我害怕得要命,就说被老鼠给偷走了。父亲喝了酒,简直气疯了,他把我摔在地上拳打脚踢,一边用皮带抽我一边骂:‘叫你撒谎!叫你撒谎!’后来他还觉得不解气,就抓起一只啤酒瓶子对着我的脸砸下来——我立刻就感到眼睛爆炸了,我痛得都要昏过去,他还在用酒瓶子砸我。”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心情复杂地听着他的讲述,唏嘘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种悲惨和不幸倘若出现在电视剧里,是能博得许多眼泪的。
黄上校道:“夏明焰,这里是审判庭,不要说和案件无关的话。这是你父亲做的,又不是我们这些普通市民害的你,你的身世凄惨,并不是你报复社会的理由。”
大家一听黄上校的话,顿时心安理得起来:对呀,又不是我们普通人害的你。我们不要听罪犯的心路历程,只想看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
“不,这不是和案件无关紧要的话,请听我说完。”夏明焰的声音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后来我的伤口愈合了,但落下了一说谎就忍不住流泪的毛病。就因为这个,我没法应付人情世故,说不出虚伪的好话,交不上朋友,也做不来生意——好笑吧,因为我被迫做一个诚实的人,竟然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了。明明所有人都过得很好,只有我不能适应,这是不是说明我是错的,而你们是对的?”
他扫过台下一双双眼睛,浑浊的清澈的老迈的年轻的噙着泪水的怒目而视的……他仿佛看到一只只高扬的手中握着石块,要砸向人群中唯一的罪人。
“父亲死于酒精中毒,我虽然没去上学,但拼命地自学完家里所有的医书。但我没学历又没经验,没有任何地方肯要我,后来我就自暴自弃了。我当了一名枪手,替别人参加龙野医科大学的入学考试,我还挺厉害的,想考几分就考几分,字迹也模仿得很像。不过没几次后我就被发现了,大概是长得太有特色了,不适合干这行。
“我本来以为会被丢进监狱里,谁知道他们带我去见了主考官,也就是孔葭院长。说实话,在那天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好的人,她问清我的情况后,不仅没有责罚我,还给了我一个机会,资助我去龙野医科大学读书。”说到此处,夏明焰抬起头,看向了审判席首座上的老妇人,“院长,我曾经非常非常信任您,我向您发过誓,我不会让您失望。我没有想到,最后是您让我失望了——
“谁会比您更清楚,感染者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又是怎么对待感染者的?!我所做的一切您都看到了,您说希望我能做成您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拼了命地去做……我从头到尾怕过死吗我,我怕别人戳我脊梁骨吗?!你凭什么背叛我,你怎么能把我关到这个地方,逼我说谎,逼我认错……我根本没错,错的是你,院长,你对不起我,你口口声声说要牺牲小部分人顾全大局,只因为牺牲的不是你自己!不是你最在乎的人!凭什么是你这种永远不会牺牲的人,来决定让谁去死,谁规定的?!……”
他的吼声被淹没在愤怒的浪潮中,人们无法容忍城主夫人被如此侮辱,黄上校大力拍桌子,“夏明焰!注意你的言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抓起来,把他给我抓起来,堵住他的嘴!”
立刻有士兵堵住夏明焰的嘴,他的脸涨得通红,左眼布满血丝,挣扎如一条疯狗。
“放开他。”孔葭夫人忽然道,“他还没有说完,让他说下去。”
“这……”黄上校十分为难。
“夏明焰,你继续吧。”孔葭夫人道。自虐一般,她逼迫自己去听这样的辱骂。哪怕是屈辱和愧疚,也总好过内心巨大的空虚和荒芜。
她回忆起当年的光景,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老,丈夫仍然强健有力,扛起了所有重担。她只需要专注于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她微笑着对那些年轻人说:“放手去做吧,背后有我在,我们这一代人没完成的使命,就由你们去肩负。”
后来,他们看到了那满目疮痍的、无可挽救的现实,有些人失望地离开了,有些人斗志昂扬地留了下来——最后被她送上了审判席。
她知道,就算如此,永远会有满腔热血、不顾一切的年轻人,步履轻快,满怀朝气和理想。可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渐渐无法面对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了。
“好啊,是你让我说的,”夏明焰摔开了士兵的手,转向观众席,“你们看不惯我是不是?我还看不惯你们呢!你们这帮不踩在别人的尸骨上就无法安睡的人!稍微听到一点可怕的事实就怕得要死,要么捂住耳朵自欺欺人,要么就消灭那个说真话的人。你们又蠢又坏,自私自利,残忍还不自知……”
“一个叛徒哪来的脸说这种话?!没人听你放屁!”
“xx的疯狗乱咬人,枪毙他!必须枪毙他!”
底下的骂声自然是不输于他,场面一片混乱,龙鳞军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夏明焰的战斗力有增无减,凭着有话筒,叫得比谁都响亮。他忽然抓住了身边龙鳞士兵的胳膊,“你们龙鳞也不是好东西!
“喂,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军队在大批量制造感染者?你们就没好奇过异能者怎么来的吗?我告诉你们吧,他们让普通士兵喝下觉醒剂,一百个感染者里面才能出一个异能者。异能者就是感染者,所谓的龙脉,不都是感染者?是感染者在保卫你们呢,你们害不害怕,啊?告诉我,害不害怕?!alpha、omega,说得好听,你们就不是感染者啦?!”
这一番话,让所有龙鳞的神色都变得极为难看。他身旁的祁渊却勾起一个微笑,夏明焰这张嘴啊,只要让他有叭叭的机会,就绝对不会让人失望。
“好了,我说完了。”夏明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清气爽地站直了,权当底下的骂声是热情的鼓掌。
孔葭夫人脸崩得很紧,每一道皱纹都格外深刻。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撑着桌子站起来,宣布道:“休息十分钟,再开始下一轮审判。”
台下,祁守心坐在贵宾席上,气得半死,他向身边的侍卫抱怨道:“为什么妈妈还不赶他走?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嘴那么脏还那么毒,眼里看不见半点好的,就像报丧鸟一样……”
忽然,祁守心感到背上一凉,像是有一块冰贴在了背上。他哆嗦了一下,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奇怪的人坐在自己身后。他头发灰白,戴着一副墨镜,但能看出长得不错。
“二少爷,还记得我吗?”那人轻轻地问。
奇怪的是,明明他的声音那么轻,祁守心却听得很清楚,像是从某个平行于现实的音轨上发出的,传到他耳朵里半点没有失真。那声音悦耳动听,像是骀荡的春风,吹走了他心中所有的烦躁和郁闷,祁守心下意识露出礼貌的微笑:“您好,请问您是?”
“江河。你曾经做过我的编辑,忘记了?”楚聿靠得近了些,他身上的气息冰凉,让燥热的祁守心感到十分舒服。
原来是他,祁守心还没忘。大学毕业后他在家里的安排下去了龙野报社工作,那时候他正好负责过一个叫江河的记者,这人给他留下了非常坏的印象。
——那个叫江河的记者,稿件中总是充斥着负面.消息,比如说某某战役因为指挥失误死伤了大量士兵,可那天电视上明明报导了一场大捷;比如说他亲自做了调查,发现omega的平均寿命只有48岁,生得越多越短命;再比如说他口出狂言,声称战无不胜的龙鳞军团有一半时间都在打无谓的仗,只是为了维持越来越臃肿的建制,而军费开支一年高过一年,全都压在龙野老百姓身上……
刚刚步入社会的祁守心哪里看得了这些,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找到主编,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主编摆了摆手:“别听他胡扯,下次遇到这种稿子直接毙掉。”
“可是他给出了详细的数据和调查报告……”祁守心依然惊疑不定,“您看这几张照片,都是实地拍摄的,可电视上没有播呀,真的有那么多omega被家暴吗?”
主编按住照片,看都没有看一眼,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守心,有些事你必须明白,照片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意义?你想想看,要是我们报纸上整天说哪个omega生孩子死了,以后哪个omega敢生孩子?要是报纸上整天说哪个alpha把omega打死了,那不是挑拨ao关系吗?omega本来就胆小,以后还敢结婚吗?”
祁守心唯唯诺诺地听着,心中却总有些小疑惑:难道为了……就可以……?他看到桌上明早要发的样刊,头版头条是:采访最美omega母亲,不满四十岁已经生育十胎,虽然容颜衰老,但有一颗美丽的心。
“你再想,要是我们整天报道打仗死了多少多少人,”主编敲着桌上的照片,“谁还愿意去当兵?没有人当兵,谁来保卫我们的城市?再说了,哪个读者喜欢看这种报道?打仗也好,生养子女也好,本来就很辛苦,难道不值得歌颂吗?我们应该多鼓舞士气,多传播正能量,以后呀,你少看点这种有害的东西!”
祁守心连连点头,主编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终于化解了他心中的犹疑,他不再感到忐忑不安、犹豫不决了。他将江河的稿件放在一边,满怀热情地开始工作。有时候他也会想,比起做一个编辑,他更适合做一个天马行空的作家,可以在纸上编织那些美好的梦。
然而江河的稿件依然阴魂不散地寄过来。他的能力很强,读者很多,有些调查报告——比如调查地底怪物的那几期,销量就极好,因而报社不敢拒收他。祁守心想要无视,又忍不住偷看里面写着什么,看了又感觉厌恶,最后逐渐对江河产生了怨恨:为什么非要咬住这些坏事不放呢?真是讨厌!心里的小疙瘩慢慢长大,变成了一个沉甸甸的瘤子,压在他心头。
于是他整理了江河写给他的稿件,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举报信,一块儿寄给了龙鳞军。在信中他指控江河长期散布有害消息,居心不良,是一只“报丧鸟”,一叫就有坏事发生。
那封举报信寄出去后,耳边忽然就清净了,他真的没有再收到过江河的稿件。心上的瘤子被无痛割除,祁守心终于过上了风平浪静的生活,没有多久就忘记了江河这个人。
他没有想到,三年后,在这样一个场景下,江河会突兀地出现在他身后,用冰冷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脊梁骨。
楚聿见他发呆,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来你已经把我忘了。”
“不,我记得你。”祁守心有点心虚,“有三年没见了吧?你现在是不是不写稿子了?我后来也离开报社了,现在专门弹钢琴……”
“是啊,我已经很久不写稿子了。”楚聿伏在他座椅的靠背上,“你刚才说了‘报丧鸟’吧?这可不是一个常见的说法——哈哈,我早该想到是你——你为什么说夏明焰是‘报丧鸟’?”
他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呢?祁守心有些糊涂了,谨慎道:“报丧鸟……就是猫头鹰、乌鸦那一类鸟,鼻子很灵,一闻到腐烂的味道就靠过来,发出难听的声音。所以一听到它们叫,就知道有坏事发生了。夏明焰可不就是一只报丧鸟么?”
“哦,所以坏事是报丧鸟叫出来的吗?”楚聿笑了笑,“二少爷,这里太吵了,要不我们出去说吧?”
不知怎么的,听了他的声音,祁守心竟感到完全的信赖,不假思索地就点头答应,“好。”
两人离开乱哄哄的会场,两个侍卫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后,楚聿并没有在意。他的声音在冷清的过道中回荡:“二少爷,‘报丧鸟’这个名字真的取得很贴切。我一直记着那一天,龙鳞士兵闯进我家里,将我按在地上。其中一个士兵把我的笔记翻得乱七八糟,轻蔑地说:‘哈哈,信上说得没错,果然是报丧鸟。’然后他就把我的笔记撕碎了。一开始我真的以为自己死在了赵一苇案上,但你的母亲否认了,我真没想到是你,二少爷……”
祁守心没听懂,但莫名有些害怕,楚聿冰凉的手拉着他向前走,一直走到了楼梯间,会场的喧哗都听不到了。
噗通、噗通。
也不见楚聿如何动作,两个侍卫突然直直地倒在地上,祁守心吓得跳起来,想大声叫救命,却有一条冰冷黏腻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将无名的恐惧塞进了他的躯体。
祁守心目眦欲裂,看着眼前的人发生变化。楚聿的墨镜滑落,露出重叠的瞳孔,身体慢慢变得柔软、粘稠、黑暗。他的面庞渐渐融化在黑气中,隐在一个开裂的鸟嘴面具之后。面具有着尖锐的皮革鸟喙和一对圆形镜片,开裂的缝隙中嵌着一枚子弹。
“你说对了,我的确是报丧鸟。”楚聿露出残忍的微笑,“祁守心,我宣布,将有难以想象的坏事发生在你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另一更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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