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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官员说着,便铿锵一声拔出佩剑,喝道:“福伯。”
“老爷。”
“驾车。”
“诺。”老车夫福伯轻声应诺,便猛然一抖马缰,蓦然大喝,“驾。”
中气十足,精神抖擞,动作利落。
在他的驱使之下,简陋的马车一往无前,颇有几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一支。
车上的文士,迎风而立,剑指前方,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年轻文士虽未携带佩剑,竟也毫不犹豫地一夹马腹,紧紧相随。
百姓们见状,深藏于心中的炎黄正气终被点燃,随着与年轻文士交谈的那名百姓一声发喊,振臂一呼,便都跟在了后边。
前边正惊慌逃遁的百姓们,见了这辆逆行的破马车,一抬头便见车上站着一个文官打扮的儒雅文士,目不斜视,不怒自威。
便都下意识地让至两边,硬是在这拥挤的广渠道上,留出了一条通往城门的通道,使得马车载着文士毫无障碍,迅速地直抵城门。
此时,多数的百姓都已奔入城内,其余的也都绕着城墙四散而遁,守卫广渠门的五城兵马司,也似乎搞清楚了一些状况。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保持着戒备的姿势缓缓退入城内,并硬着头皮想要关闭城门。
“住手。”
就在两扇厚重的广渠城门缓缓闭合,将要完全合上之时,一声来自城内的大喝,终于让之留下了一丝缝隙,也给许久未尝战事的大明京师,保留了一份尊严。
城门守卫们往后望去,只见一辆简陋的马车迅速驶来,其上立着一名青年文官。
看其官服,在高官王侯遍地的京师,品秩并不显得很高。
然而其剑指前方,肃容而立的样子,顿时便令沉着的气息扑面而来,其官服在弄堂风的宰割之下猎猎作响,更为其平添了几分声势。
守卫们如遇救星,立刻躬身抱拳:“大人!”
队正更是立刻上前,为其牵马坠蹬。
然而,这文官却毫不领情,而是以很淡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打开城门!”
“大人?”队正大惊,犹疑。
青年文官勃然怒道:“现为何时?尔竟敢擅自关门,其罪之大,实与谋反无异。某且问你,城外的八万异族铁骑与四万关宁铁骑,可是你亲眼所见?所谓的异族,究竟是蒙古诸部,还是女真建奴,抑或久未犯边的倭寇?”
“大人……”队正惊呆了,城外那八个少年骑兵与一条大黄狗的身影映入脑海,顿时汗如雨下。
青年文官见他还不开窍,终于忍不住骂道:“蠢货!吾大明屯重兵于九边,厂卫广撒网于天下,若真有十二万铁骑闯入关内,怎会兵临京师方才察觉?汝大祸临身尚不自知?且是诛九族的大醉!还不快开城门!”
“快!开城门!快开城门!”队正悚然一惊,下令的同时,也慌忙上前。
“待吾会会这八万异族,四万关宁!”随着城门再度缓缓开启,凌冽的寒风瞬间便灌入了城门洞里,青年文官却无丝毫瑟缩,反而使劲舒展身躯大喝一声。
老车夫福伯毅然轻抖马缰,架着自家老爷,缓缓出城。
虽只一人,一马,一车,一夫,却犹如携着千军万马出城一般。
“保护大人!”
城门守卫们好歹余勇尚存,随着队正一声大喝,便将马车团团簇拥,护着青年文官来到城外,停在拒马之前,与来自关宁的少年铁骑,隔着七八十步而对峙。
百八十步的距离对于拥有精湛马术,骑着精品战马的关宁少年来说,须臾便至。
当城门缓缓闭合的时候,其余七人便都看向重真,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上前阻止,然后解释清楚。
黄重真却知这万万是不可行的,若城门真的闭合并且上榫,他会立刻拨转马头,将八匹精锐的战马藏起来,让极通人性的二狗暂时看管。
然后,乔装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混入城内,见过魏忠贤之后,便会带着对大明京师的失望,立刻回到关宁防线上,全力以赴备战即将到来的宁锦之战,便当此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就算事后有御史言官籍此弹劾袁崇焕也不用怕,毕竟这个年代可没有摄像头,兹事体大,若非抓个现行,或者掌握实打实的证据,便极易被人理解为诬陷。
事实上,已经有着御史言官表达出了对于袁崇焕这员封疆大吏的担忧,但是到目前为止,不论是天启皇帝还是魏忠贤,都采取了绝对信任的态度。
毕竟有了熊廷弼的前车之鉴,万岁九千两位爷便都知晓,辽东并不是那么好守的。除了熊廷弼之外,便只有孙承宗和袁崇焕师徒,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袁崇焕更是以孤军守宁远,为大明取得了自与建奴开展以来的首次胜利,一时之间,人心振奋。
若不依靠他,还能依靠谁?如高第一般龟缩入关的东林书院毕业生么?
黄重真直觉七八十步外与自己对峙的这个青年文官,并非毕业于文官迭出的东林书院。
因为,东林士子装得出一副忧国忧民与仁义道德的样子,却无法从骨子里透出这样一股浩然正气出来,也轻易不会具备直面骑兵的热血与勇气。
黄重真在打量青年文官的时候,后者也飞快地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八个骑兵……八万异族铁骑……
饶是青年文官涵养极好,且年纪轻轻便城府颇深,还是忍不住有种骂娘的冲动,道:“这便是尔等口中,连鞑靼瓦剌还是女真建奴,都分不清楚的八万异族铁骑?这装扮,这气息,哪里是异族所能装扮出来的,分明就是吾汉家同胞!”
他的双目虽仍然盯着重真八人,队正却知道这讥讽之言是对自己这些五城兵马司的守卫说的,忙拱手尬笑道:“是吾等眼拙,还请大人恕罪……”
“嬉皮笑脸,成何体统!”青年文官微微撇头呵斥一声,便又将目光在蹲于大黑马旁边的二狗身上停留了一瞬,悲愤而又自嘲地叹息道,“一只黄犬四条腿,四万充作异族狗腿的关宁铁骑,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你说什么?”
“放什么狗屁!”
“哪只狗在乱嚼舌根子,有本事站出来,爷爷保证不打你!”
其实自古以来,京官京兵与边关将士的关系,一直都处于一种互不理解,更互不服气的状态,有时候很微妙,有时候很较劲,有时候还会发生摩擦冲突。
一方认为自己常年戍边,没有
功劳也有苦劳,另一方却认为他们不是诉苦就是夸大功劳,有事没事还杀个良冒充军功。
所以,青年文官这句并无恶意的无心之言,倒成了激起千层浪的石头。
祖宽等人纷纷出言反驳叫骂,自诩儒雅风趣的吴三桂更是极为激动。
便连古井一般的周吉,都忍不住握紧了双拳,二狗都以示抗议地汪汪直叫,直到黄重真轻轻唤了一声它的名字。
青年文官自知失言,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拱拱手以示歉意。
在文官大行其道,武将处处掣肘的年代里,能有这样的礼遇,足够让祖宽这些糙汉们受宠若惊了,于是针对他的愤怒之火立刻消失无影,转而直指城门守卫。
被八个虽然年纪不大,身躯却已颇为健硕雄壮的骑兵,用铜铃般大小的牛眼瞪着。
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城门守卫们,心里还真有点儿怵,又自知理亏,便硬是憋着没有反骂回去,从而将矛盾升级,而是学着青年文官的样子,抱拳拱手,以表歉然。
礼仪之邦,以礼相待,且同根同族,无仇无怨,很多事情,一笑置之即可,没必要抓着不放。
黄重真挥挥手示意大伙儿安静下来,拱拱手便算打过招呼了。
其余六人见状,便也当即释然了,纷纷拱手回礼。
唯独吴三桂还有少许不忿,但见这青年文官身上穿的乃是外放知府的官服,只见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便立刻也换上了一副笑脸。
青年文官见状,便也现出了一抹儒雅的笑容,说道:“兹事体大,不若就此作罢,如何?”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立于马车旁的队正,见后者忙不迭连连点头,还不断地朝着前方八骑打躬作揖,便又目光一转,看向前方的八个少年。
黄重真抱拳笑道:“多谢大人从中穿引,吾等也正有此意。”
周吉等六人也轻轻点头,吴三桂更是抢着说道:“是啊是啊,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况且这也不算仇怨,顶多算是个美丽的误会。”
青年文官欣慰地点点头,笑道:“若某所料非差,尔等便是辽东巡抚袁大人麾下从属,替吾大明扼守辽西要冲的关宁军
将士吧?”
“哪里哪里。”
“岂敢岂敢。”
哪有人不喜欢被别人称赞的,青年文官一句信手拈来的,也不见得带有多少溢美之词的赞美,却让一帮少年老兵们喜笑颜开,与有荣焉,却又扭捏作态。
“哈哈哈!不错!正是某等!”吴三桂最是讨厌这样的装蒜行为,于是便表现得极为吸引人的眼球。
只不过,青年文官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投向正中的那个面庞黝黑的少年,静待他的答复。
吴三桂的大笑顿时变成了尬笑,黄重真无奈,只好拱拱手道:“大人谬赞。”
“某家非是称赞,只是如实而言罢了。”青年文官认真地肯定了一句,便又问道,“此番入京师,却是为何而来?”
吴三桂从这青年文官年纪轻轻便可外放成为一地知府的经历,大胆推测其定是阉党门徒,有心结交,于是便又抢着说道:“魏公公寿宴在即,吾等远道而来,自然是为恭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佑吾大明……”
黄重真知道大明末年既有满腔热血又有浩然正气,而且还符合年纪的能官干吏不多见,故而青年文官一出场,便已在猜测他的身份。
并且,就在在孙传庭、卢象升,甚至洪承畴这几个历史名人之间转来转去,却又不敢确定。
听到吴三桂这么说,便情知要遭。
果不其然,刚刚还笑意吟吟的青年文官,几乎是在瞬间就变得面沉似水,蓦然喝道:“既然如此,皇城当前,还不下马!”
“呃……这……”吴三桂愣然看向黄重真,却见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后者,已是乖乖地跃下大黑马,并且还左牵黄由牵黑,让至路边静静而立。
周吉等六人唯重真马首是瞻,无需他吩咐,便已照法施为。
吴三桂顿时满面通红,心中无比羞愤,却也只能有样学样。
青年文官倒也未曾料到向来桀骜的边关将士,会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变得如此乖巧,稍稍一愣,心中便已有了些许猜测。
一双星辰般深邃的眼眸在重真身上转了一转,满腔怒火最终化作一声冷哼,还剑入鞘,转身朝
高大沧桑的皇城,投去深深一瞥,便叫着老马夫道:“福伯。”
“老爷。”
“驾车,离开这些竖子。”
“诺。”老马夫应诺一声,便一抖马缰,架着马车,载着主子,沿着官道向着远处,缓缓驶去。
马车错身而过之际,黄重真下意识地抱拳告别,青年文官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却只拂袖冷哼,便昂首挺胸,迎风而立,如出征的勇士一般,傲然离去。
祖宽等人见状,自是愤愤不平。
心怀怨恨的吴三桂更是抱怨道:“阿真,他在骂我们诶,你还对他如此礼遇。”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吾等只是顺带,他骂的主要还是这里面的人。”黄重真咧嘴笑道,“外有少年戍边,内有青年支柱,谁说这大明天下已糜烂至无可救药的?”
“谁说的?究竟是谁说的?”众少年耳听得重真用很轻的音量,却说着分外深沉的话,便随着他悄悄所指看去,入目的赫然便是高大伟岸的皇城。
便是再桀骜的边关将士,都逃不出阶级的限制。
且大明王朝在这些年中,虽然随着辽东的数次战败而有所式微,如一条沧桑巨龙,受创颇重。
然而巨龙百战之威更甚从前,还不是他们这些苦哈哈的兵将,都能撼逆与质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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