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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便连吴三桂都立刻缩起王八脑袋噤若寒蝉,还顺势将目光定格在了与青年文官一道出城的年轻文士身上。

大明皇城,威严不可触逆,边关将士别说纵马奔驰,便是骑着高大而富有野性的战马进入城池都是一种罪过,除非是受到御旨特批的有功将士。

大明对于武将的要求堪称苛刻,普通将士回京之时,在距离城门百十步开外便要下马步行,以此磨去身上的桀骜之气,同时显示皇城之威严。

也正是因此,黄重真才会在击中采花贼之后,在这大致的距离之外,赫然展现了一手精湛的骑术。

并且在这之前,再也不肯逾越雷池半步——开玩笑,你京师想以规矩给我来个杀威棒,我便在规矩之内,回敬你一记下马威。

好叫京师的大兵小将大官小吏们知晓,苦苦屯驻九边重镇的兵将们,尤其是驻守辽西走廊的关宁将士,可不是好欺负的。

反过来,大明对于文官的宽宏,似乎犹在明确规定“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之上,受十里秦淮脂粉文气的影响,对于文士的追捧也有些过分热烈了,尤其是年轻的,好看的,一看便知有大好前途的。

这名骑着挨过刀子的代步用的游春马,摇着折扇招摇过市的年轻文士,无疑便是此类社会风气下的产物。

当那个关宁少年牵着高大雄壮,荷尔蒙气息爆棚的八匹战马走近的时候。

正努力伸长脖子挥着手,为青年文官送行的年轻文士倒也不觉得什么,他座下的游春马却骤然变得焦躁起来。

尤其,是当吴三桂让自己的坐骑凑过去的时候,更是陡然惊变,竟首次对背上的人类产生了反抗之情,猛然人立而起,差点便将年轻文士从背上掀下来。

年轻文士当即惊叫,却并未如吴三桂所料的那样狼狈不堪。

修身的文服之下,修长的双臂和双腿都展现出了颇强的力量,外加周吉适时地上前帮忙拉住马缰,便又将受惊的游春马控制,并且安抚下来。

“多谢。”少年文士颇为矫健地跃下游春马,一边轻抚它那狭长的马脸,一边朝周吉致谢。

从来都不喜欢多说

话的周吉,笑着摆摆手。

小算计落空的吴三桂为了掩饰自己的故意行为,便主动找着话题道:“请问这位兄台,那官员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竟这般大的派头,简直比巡抚出京镇守一方,都要来得威风八面。”

古时候的每一个士子都是精于文字的高手,怎会在言语之上输给吴三桂这个才读过几本破书的半文盲小流氓的狗当呢?

只见年轻文士正色说道:“家兄以一人仆一马一车出任大名知府,还有比这更加轻车简从的么?何来派头大之说?

哦,你大概是觉得家兄太过孤傲了些,说话太过直白了些吧?诚然,家兄所言有时确实不太中听,为人太过方正,处世不够圆滑。

那是因为家兄自幼苦读,将圣贤书真正读到了心里,并且身体力行,所说之言,所行之事,都只是秉承圣人知之为知之的态度而已,与威风八面,实无干系。”

吴三桂自私自利的性格既是先天形成,又经后天养成,早已根深蒂固,极难更改,且不管别人所言是对是错,只要是不符合他的利益,轻易都是不肯承认的。

果不其然,见年轻文士说得无法让他反驳,便撇撇嘴以示不屑,还扭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黄重真却听得心中一动——河北有一府之地名为大名,大名有一任知府名为卢象升,便颇为激动地朝年轻文士拱拱手,问道:“未曾请教令兄高姓大名?”

“高姓大名不敢当,姓卢,名象升,字建斗。”年轻文士拱手回礼。

“果然是卢公当面,怪不得有如此胸襟气度,着实令人钦佩。”

黄重真极为欣然,旋又轻轻一叹,朝卢象升离去之方向深深躬身作揖,礼毕之后又憾然叹道:“有缘相见,无缘攀谈,可惜,可惜呀。”

周吉等人尚是首次见到,他对于初次见面且已分别的某个人如此敬重,不觉有些惊讶,年轻文士更是既感吃惊莫名,又觉与有荣焉。

唯独吴三桂斜眼看着重真,不无讥讽地说道:“怎么?您在京师也有熟人?倒是未曾听闻,藏得够深的呀。”

边军小兵与京师大佬相熟,这种稍有不慎便会擦枪走火

的帽子,是可以往自家兄弟身上乱扣的么?

情节严重了,别说他们这些小兵赖赖,便是袁崇焕袁大帅都会受到牵连。

袁七身为袁崇焕的亲军,从不轻易与吴三桂此等将门公子起冲突,此番却着实听不下去了,出言道:“吴小将军,您能不能别说了……”

谁曾想,吴三桂非但不听规劝,反倒反唇相讥道:“关你何事?袁帅遣你随行,不是来帮腔重真,而是来监视……”

兄弟之间,这些心知肚明的话是可以乱说的么?

便连祖宽这个家丁都听不下去了,蓦然大喝道:“表少爷……”

“怎么?”吴三桂讶然望向他。

“请您自重。”祖宽自知身份,忙低头抱拳。

“哼,也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吴三桂冷冷一笑,再想去找重真的茬,却只见周吉已站在他的身后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便扑上来撕咬自己的架势。

就连二狗都将长长的舌头收了回去,只顾用一双略微泛黄的狗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吴三桂在同龄人之中很少怕过谁,却唯独对周吉这个人狠话不多的少年颇为忌惮,又自知双拳难敌这二人一狗的联手。

于是,一口浊气憋在狭窄的胸膛之中,瞬间觉得无比烦躁又无比压抑,竟仰天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嘶吼,便再也不理众人,躲到一边顾自生闷气去了。

黄重真也很惊讶这家伙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作如此偏激的一个人,知晓这其中既有家族的催促,也有心态的问题,还有自己的压制,更有后金的利诱。

如此多的压力,骤然叠加在一个少年尚在成长的瘦削肩膀上,确实很容易让人的心理发生扭曲的转变,若是不及时地加以引导与宣泄,压垮只是时间的问题。

于是,黄重真便温言叫道:“小桂子……小三儿……”

若重真直呼其名,吴三桂反倒会排斥,反而是这些曾经极为抵触,却又悄悄接受了的绰号,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低吼一声,牵着战马离得更远了。

以重真的经验来看,这人前极为倔强的小家伙,八成是偷偷哭去了。

重真制止了想要跟上去找个台阶下的祖宽,心中则嘿嘿笑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而已,老子带过这个多的新兵蛋子,还治不了你了?”

“他没事吧?”年轻文士显然是未曾料到,这位到处找茬貌似充满斗志的同龄人竟是如此脆弱,忙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小孩子耍小性子,至不济打一顿也就完事儿了。”

重真随意而恶毒的话,显然将年轻文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指着吴三桂高大的身躯,难以置信地说道:“就他还小孩子?”

吴三桂本就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更是竖着耳朵偷听呢,但是听到的内容却令他惨嚎一声,产生了一种直接在旁边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冲动。

但是为何,反而觉得心内好受了不少呢?

重真知道这家伙的受虐倾向已是越来越严重了,见他终于籍此宣泄了出来,便彻底地放下心来,再不理会他,而是朝年轻文士拱拱手道:“足下是卢象……”

“观,某家与兄长只差一个字,叫作卢象观。”

“哦,原来是象观兄当面,失敬失敬。”

“岂敢岂敢。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在巡抚袁大人麾下担任何职?”

“无名小卒,不敢妄自称大。吾名黄重真,忝为辽东关宁一守备。”

“黄重真?这姓名怎的这般熟悉?啊?某记起来了,莫非阁下竟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大蝗虫黄重真。”

“我就叫黄重真,哪来的大蝗虫啊?”重真顿觉无语。

周吉等人都乐呵呵的,对于重真能与京城文士热络攀谈的行为,乐见其成。

吴三桂却对两人的相互吹捧快要听吐了,远远地喊道:“象观兄说得没错,你就是一只大蝗虫,一只四处祸害庄稼的大蝗虫。”

“他这是……”卢象观对他迅速的态度转变十分惊讶。

“打蛇随棍上,一贯的本领罢了。”重真挑挑剑眉。

“蝗虫兄的意思,某家就是一根棍子?”

“我只是打个比喻,你不要对号入座嘛。”

重真斜了他一眼,便朝吴三桂汉道:“玩够了就回来,休要再那般瞎咧咧,一会儿京

城百姓误以为蝗虫真的来了,从而引发恐慌,甚至惊动皇城内的贵人,你便真的百口莫辩,百死莫赎了。”

皇城对于吴三桂的压迫,显然已深入到骨子里,明知重真是在出言恫吓,却还是乖乖地归了队。

卢象观自知失言,忙闭嘴不言这个话题,只将自己当做地主,把八个年轻矫健的关宁将士,以及他们那八匹健硕的战马,通过广渠门引入了城内。

哦……差点儿忘了脚边还有只阿黄狗兄弟,得亏它“汪汪”叫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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