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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我的贴身丫鬟即鹿叫醒的。
我惯常的晨起时辰一向很早,不管是不是当值的日子,我卯时都会醒过来,可或许是因为昨日撞到了头,今日我居然没醒。
丫鬟们侍候着我洗漱,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家那位翰林院首想必是已经上朝去了。
我起身梳妆。
——说是梳妆,不过就是将我脑袋上的纱布重新缠了缠好。即鹿嫌我一脑袋丧白不吉利,还硬生生地往纱布里塞了两朵月季。
我皱着眉盯着镜子里我自己半晌,水红的月季插在白脑袋上,配上今日一身碧色的裙衫,感觉自己像是在村口揽客的老鸨。
正当我与即鹿争执要不要拔了那两朵月季的时候,突然有丫鬟来报,府上有人前来拜会。
“找老爷的?”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叫他在大厅里等等吧,大人还未下朝回来呢。”
“小姐,”丫鬟回话,“那两位大人说是来见您的。”
我扬了扬眉——难不成是来找我卜卦的?
我一边着人推着我的轮椅朝前厅赶去,一边想着现在的人胆子是越来越大。我家院首惯来不喜欢我鼓捣卜卦命理,又嫌我总是抛头露面,初几次见到来寻我卜卦的来客只是不给上茶水点心,后来直接发展成了当着人面冷嘲热讽甚而扫地出门,久而久之,来求卦的人就不敢再上我家拜访了。
但是我老子却竟然还因此得了个洁身自好、刚正不阿的好名声。呵呵。
到了前厅时,我见着有两人正在堂中饮茶。
坐在后首那青年男子一见我出来,便立刻起了身,朝我鞠了个躬。
有点面熟。
坐在前面的这位也站起身来,朝着我的方向走了两步,颔首温声道,“应博士好,在下镇抚司千户,傅容时。”我在司天监当差,挂名漏刻博士,却还真没听谁称呼过我一声应博士的。
声音清朗好听,嘴还甜。
我抬起头看向他因为背光而一片漆黑不辨五官的脸——没能看清。
我此时正坐在轮椅上,身高只及他的腰腹。我若抬头同他说话,我累;若不抬头同他说话,我这眼睛对着的地方
却着实不大合适。
“千户大人你也好,我不过就是挂名的小吏,倒也不用称呼官职,”我眼睛不自然地侧过一边去,“还有……你先坐吧,站着多客气。”
那男子愣了愣,随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离我太近了,于是便听话地坐了回去。
即鹿将我推上主座。
“二位,你们也见着了,我如今伤成了这个样子,着实没办法分出精力卜卦算命,”我耸了耸肩,大方地朝他们展示我两条伤腿,“二位若是能等,三个月之后再来寻我吧。”
我端着一盏茶,不经意地抬起头去望向坐在前面的傅容时,正对上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眸。
我眨眨眼,茶水入喉。
这个傅容时长得不差。
他着一身镇抚司的玄色官服,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形紧裹住,一双窄袖衮着齐整的绣边,显出几分精神。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瘦窄又挺拔。腰间虽佩着刀,整个人却露出一股温文尔雅的书生气来。
算得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温和一笑,那双月牙般的眸子一弯:“应姑娘误会了,在下来应府寻姑娘,是为了查案。”
查案?我一愣,手上的茶盏离唇。
“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傅容时身后那男子忽然开口,“昨晚上咱们在朝云馆见过的,你让我今日来应府寻你。”
我眯眯眼看向他——哦,是那个呆捕快。
“是有关昨夜在朝云馆的事情?”我有些疑惑,“可这京中的案子不应当是受顺天府管辖的吗?为何镇抚司的大人也造访了?”
“事情是这样,”傅容时开口,嗓音温柔和煦如春日里绽放的三月桃花,“昨夜在朝云馆被杀的男子,正是我镇抚司追捕多年案犯储一刀,是故这起案子便从顺天府转到了我镇抚司来。”
但凡是犯了事的江湖中人,普通府衙捉不住、奈不何的,皆会转手由镇抚司接管——看来这个储一刀应当是个人物。
“哦,”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与支持,“镇抚司做事确实严谨有度,不过——”
我隔着厚厚的白纱布挠了挠头,我这人最怕麻烦,下意识地就想着推脱。
“——你这也看见了,我不光断了腿,这还伤了脑袋。昨夜的事情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你现在再问我我也什么都记不大清了,还不如去看昨夜呆捕快的记录。”
我朝着呆捕快努了努嘴。
一旁的呆捕快:“……我?”
我与傅容时两人颇为默契地同时转过头看他,又颇为默契地同时点了点头。
“元青为人耿直,办案也十分牢靠,不过有时的确是有些呆。”傅容时含笑道。
望着呆捕快元青隐隐有些受伤的眼神,我对他十分同情。
“我看过元青的案情记录,”傅容时微笑,“应姑娘的叙述的确十分详细。只是因我昨日并未到朝云馆现场勘察,单单凭借记录,对于案情中的细节还是不甚清楚,是故今日才不得已叨扰姑娘,希望劳烦应姑娘能同我再去朝云馆走一遭。”
傅容时这话说得得体又温和,再配上那张人畜无害、举世无双的俊美面容,叫我如何能够拒绝。
等到自己被傅容时推着轮椅出了应府大门时,我朦胧之间才发觉了自身一个极大的缺陷——对于美色当前毫无拒绝能力。
啧啧,即便完美如我,也有致命的缺陷。
可叹天妒英才。
*
这厢还在感叹的我,丝毫没有注意到长街上正缓缓齐头驶来的两辆马车。
直到傅容时开口。
“应大人下朝了?”
我从轮椅上缓缓抬头,先见着了两双靴子。
一双是绀青色的官靴,靴子面上用银线勾勒着云鹤登仙的吉祥图样;另一双靴子是纯黑色,用同色的丝线在侧面绣着细密别致的云纹。
我呼吸一滞,没敢再往上看。
我伸出右手,颤颤巍巍地抚上自己右额角,遮住半边脸。
“千户大人,”我回身拽了拽傅容时的衣角,低着头小声同他说话,“要不……要不你先给我推回去吧,咱们再喝喝茶什么的……”
傅容时还未回话,我家的应院首在远处回话了。
“应小吉!你是在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嘛?”
我的亲爹,您也知道我是在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怎么就不能成全成全女儿
的心意呢。
我抿了抿唇,只得视死如归地抬起头来,目不斜视直对上我老子:“我方才低着头,原本就什么都没看见。”
“你!”我老子的怒火瞬息之间就被点燃,那双绀青色的官靴朝地上一蹬,老脸上的褶子都气的颤抖起来,“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
我劝解道:“应院首,您身为文官之首,日日如此暴躁,如何能以身作则、身正立行?更何况,您这年纪也不小了,火气这样大,便是您的身体受得住,我的身体可却受不住了——”
话说到一半,那双绀青色的官靴便直朝我冲来。
“哎呀!”我立刻拽住身后的傅容时,着急得不行,“快躲开,躲开!”
——吱唷。
轮椅成功转向,应院首扑了个空。
“行了行了,咱们快走,”我催促着身后的傅容时,“等会他就更要生气了。”
傅容时一低头,那双上弦月一般的眼睛正对上我的。傅容时眼里漾着笑意冲我摇了摇头。
再下一瞬,我眼见着一击不成再施一击的院首大人离我越来越近,我操纵着轮椅就往傅容时身后躲了过去——
——接着便被两声全然不同的“院首大人”成功截住。
一声朗然如玉,一声凛寒似冰。
此时我双手都抓着傅容时的外袍,正用他的身体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我从他衣角处露出头来,下意识地看向了谢阆。
他的声音像是深冬里的雪上寒霜,凉沁沁地穿透春衫还带着一股子利刃般的凛冽。浓墨一般的眸子正沉沉地看我,我都能感觉到腊月的冰雪顺着那两道目光直愣愣打在我身上生疼。
我赶忙松开傅容时的袍子,避开眼睛,极力镇定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未出阁的姑娘抓着男子衣袍,的确是不大合适。
还被谢阆见着了。
我突然想起脑袋上还顶着的两朵大月季,顿时赧然,便赶忙伸手拽了下来。
我将那两朵水红色的大花塞进掌心,硬着头皮操控着轮椅上前:“侯爷好,我这腿脚不便不能同侯爷行礼,还请侯爷勿要见怪。”既对上了眼,总也不能当作那人
不存在。
“侯爷,我教女无方,莫怪她冲撞了您。”我家院首被谢阆和傅容时联合一拦,才觉出方才的不妥之处来——堂堂朝堂清流文官之首,当街殴打残疾独女,要真传了出去他可做不了人了。
谢阆摇了摇头,波澜不惊:“无妨。”
接着却是转向了我的方向。
“你要去哪?”
“我……”我低着头嗫嚅,不知道为何说不出一句整话,手上的花瓣无意识地被揉碎。
许是见到我突然的窘境,傅容时走上前来,适时开口:“参见靖远侯爷,”他端正地行了个礼,“下官镇抚司千户傅容时,今日是意欲同应姑娘再去朝云馆一趟,详细询问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我身侧,我抬头看向他的侧脸,脖颈有些费劲,只觉得他在我边上一站,衬得我实在是太矮了些。
“昨夜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谢阆开口。
似乎声音比平日里还要冷。
——难不成是今日在朝上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我悄悄抬眼看他。
许是因着今日第一回上朝,谢阆端端正正地穿着玄色的官袍,手臂处精细地绣着神兽麒麟的团纹。他腰上束着雷霆纹样的玄色银丝腰带,将他窄瘦结实的腰身裹住,腰带上没有佩刀,挂着一样物事。
浑圆光亮的绛色枣木,雕成了两个玲珑的小草龟,龟尾处是两丛红绳扎起的穗子。原本应当是不值钱的物事,却似乎因为随身佩戴久了浸出了乌油油的光泽。
我瞳仁缓缓睁大,胃袋被一寸一寸地拉扯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些许久不曾回忆起的声音。
【“谢阆!你明天是不是要出征了?我给你做了一副剑穗,你挂在佩剑上好不好?”】
【“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可别弄丢了,不然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要生气的……哎,算了算了,要是实在丢了也没事,我不生气。”】
【“你是不是得去很久啊?要是平时在军营里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给我写信,我准保给你回……你别走啊!你要是不喜欢写信,那我给你写?”】
我摇了摇脑袋,将有些模糊的回忆收回脑
子里去。
傅容时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
“还有些细节紧要处未曾确定,只得再麻烦应姑娘一趟。”
谢阆没看我,只冷冷盯着傅容时,微微有些暗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等腿好了再去。”
我眼睫一动,见到我家院首大人的眉心不经意地跳了一跳,看向谢阆的眼神中浮起几分疑惑。
我咬了咬牙,硬生生开了口:“我今日去。”
抬起下巴,我对上谢阆的眼:“我怕再过几日便什么也记不清了,到时候要是误了镇抚司办案就不好了。”
没等谁说什么,我又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我腿脚……也不是很疼。”
说完我就后了老悔——你说我好端端的解释个什么劲呢。
谢阆负手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薄唇抿成直线,凤眼上挑的厉害。
“随你。”
我绷着的胃袋拉扯得更紧了。
我最怕谢阆这句“随你”。
上一次听还是三年前。
我将我亲手雕刻的枣木穗儿送他,他说随你;我说我要日日给他写信,他说随你;我说等他生辰时要送他生辰礼,他说随你。
他从来寡言,同我说的最多的,似乎就是这一句“随你”。
我低下头,伸出左手,略过食指上几处斑驳的旧伤痕,摩挲着指肚上横梗着的一道发白的疤。他不知道有人曾连着一个月夜夜在房里点灯雕刻,扎得自己满手是血却仍心生欢喜;他也不知道有人曾每日雷打不动地提笔写信,却从未等到雁字回寄的坐愁行叹。
眼前浮现出谢阆似乎永远纹丝不动的那张冷脸。我没抬头,他在我面前,可我不愿看他。
我琢磨琢磨,觉得这人过去没心,说不准现在也仍没有。
最好是没有。
毕竟我应小吉是京城第一神算,除了卜卦算命,什么也入不了我的眼。玲珑骰子安红豆这一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向来不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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