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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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我直勾勾地?看他。
他是?火烧镇抚司的嫌犯,也?是?夜闯我闺房的贼人;他是?白云观的刺客,也?是?谢阆的同伙。
“不?错,正是?我——”他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眼睛愤愤看我,“——胥长林。”胥阁老的独子。
“方才我说的话,你可有哪一点能狡辩的?”
狡辩这个词用得好。
我唇边逸出一丝轻笑。
刚开始学易的时候,白云观的师父曾教我一句话。
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你不?能见到一人一时锦衣玉带,就铁口论?断他只知朱门酒肉臭。
也?不?能见到一人一次言行不?端,就妄下?臆测他不?懂君子有九思。
刻板印象是?对人最大的恶意?。
我想?解释。
我想?说我一直觉得徐凤舍命救我,是?因为镇抚司的职责所在。
我想?说我的卦图和卦纸全都?出自白云观,是?因为自小在白云观学易用习惯了。
我想?说我为淮阴王挡剑,是?因为我认为你是?来杀我的,而我不?应该让无辜之人因我受难。
可我又怎么解释?
在这审讯室中,我分?明已经被定罪了。
徐凤舍命救我,因为他是?反贼,所以我也?是?反贼。
用白云观的卦纸卦图,因为反贼也?用,所以我是?反贼。
遇险时为淮阴王奋身挡剑,因为他是?乱臣贼子,所以我是?反贼。
储一刀死在我的腿上,只因我是?杀他的反贼。
我将地?成玉和胥长林画像送到了徐凤手?里,只因我是?与他共主的反贼。
我在宵禁之后被人发现与淮阴王在一起,只因我是?他那个大反贼手?下?的小反贼。
我琢磨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这与我平时的生活也?没什么差别。
应院首认为算命是?下?九流的行当,所以我自从学易之初,他就再没看上过我。
尽管我用一副卦救下?了官家和漱玉长公主的性?命,他却熟视无睹。
应院首认为女子不?应当抛
头露面,所以我自从开始为人断命,他就三天两头找我的茬。
尽管我为人断命所得的钱财全部都?填了家里的亏空,他却深恶痛绝。
应院首认为王平是?这朝中最大的毒瘤,所以我自从与王家开始来往,他就认为我也?是?奸佞之徒。
尽管我只是?试图从王平一家人那里获得哪怕是?一点点的、我多?年未体验过的宠爱与亲情。
他却视我为耻。
抛头露面、放浪形骸;结交奸佞、自甘堕落。
这十六个字,是?他心中对我根深蒂固的看法。
从以前到现在,或许从来都?没有变过。
而如今,我只是?依照他心里的想?法,堕落到了底而已。
我终于成了反贼。
*
沉默半晌。
一阵咳嗽声突然打破了审讯室中的寂静。
“应小吉,我看你是?无话可说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大理?寺卿吴洵突然起身,朝我大步走了过来。
啊。
倒也?不?是?。
我虽然心灰意?冷,却也?还没蠢到要乖乖将别人栽到我头上的黑锅背下?的程度。
可正当我要开口时,他却又抢先一步打断了我。
“无论?你如何辩解,我们手?中都?已有了你和徐凤襄助淮阴王造反、设法夺取地?成玉的证据。”他走到我面前,半眯着眼,颇有深意?地?盯着我,“作为淮阴王安插在京中的暗桩,你已经彻底暴露了。”
他两手?放在胸前,交互摩挲,右手?转了转左手?拇指上的指环。
“你就算什么都?不?承认,对我们也?毫无影响。”
翠绿的指环上,一个浅浅的“王”字隐隐反光。
我同他对视一眼。
——这他娘的什么意?思?
我能听出来,这吴洵在暗示我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解释。
可是?我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这样做。
我抿了抿唇,用眼神朝他传达了我的疑惑。
他接着朝我眨了眨眼。
我:“…………”
都?说美貌女子明眸善睐,可眉目传情。
但一个
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眨眼暗送的秋波……还是?不?看为妙。
重?点在于,我被他的媚眼恶心了这一波之后,仍然没法理?解他的意?思。
这他娘的如何是?好?
我思索片刻,眼神落在了他已经重?新转回手?心的那个指环上。
——我熟知的“王”只有一位。
而前段时间我正去找过他。
死马当作活马医,我顺着吴洵的意?思,开了口。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既然已经给我定了罪,我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你这是?要放弃了?”胥长林闻言,冷笑一声,“好得很?!”
“那我再问你一句,你可知除了你和徐凤之外,你主子还在朝中安插了多?少暗桩?此番装病入京,又是?如何筹谋、准备何时动手??”
——合着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禁为我朝安危而忧思。
知道对方要造反,查来查去却不?知何人同谋、何时动手?。
知道对方有暗桩,抓来抓去却好不?死抓了我这样一个无辜的倒霉蛋回来。
——还是?我的亲爹亲自领的兵。
我都?难以判断我应该苦笑还是?嘲笑。
说实在,要是?我能选,我就站在淮阴王那边。
我也?想?体验体验蠢对手?不?堪一击的快·感。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开口,“连你们都?查不?到的东西,我又怎么得知?先不?提我是?不?是?淮阴王在京中的暗桩,即便我真是?淮阴王的人,那么凭我一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你觉得造反这样的大事,淮阴王会跟我商讨吗?”
“你们能跟踪我拿到地?成玉,已经是?撞了大运,”——这说的是?真话。
“可你们但凡能用脑子好好琢磨琢磨,也?不?至于是?非不?分?、盲目抓人……你们活该被淮阴王造反成功。”
“啪”地?一声巨响,我的眼前蓦地?一黑。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的脸颊感受到剧痛。
我抬起头来,眼前的脸逐渐清晰。
“应院首,这是?你打我的第二次,
”我看着他,“……你过瘾了吗?”
应院首身形微微发颤。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平日里的大嗓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声音里深重?的颓然和惨淡。他几乎可说是?用足了劲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有愤怒、有厌恶、有恨意?……更多?的却是?痛苦。
他凭什么痛苦呢?
被绑在这里的是?我,被冤枉的是?我,被打耳光的也?是?我。
“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重?复一遍,不?觉笑出来,“你说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我抬起头,不?再看应院首,转而面向了胥长林:“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我成了反贼,那么我老子是?不?是?也?该有些责任?这位胥先生,我麻烦您,给我老子一道绑起来吧。为人处世须得讲究公平二字,我是?反贼,他就是?半个反贼。”
我边说边笑,嘴上逞着能,心里却痛快。
就像是?皮肤上生了一个疮,日也?疼夜也?疼,如今终于是?狠下?了心,用刀子划开了,狠狠地?将里边的脓水挤了出来。
疼是?疼,可疼得干脆利落,疼得畅快淋漓,疼得没了后顾之忧。
“哼!”胥长林闻言,却是?冷笑出声,“到了这个时候,嘴上却还厉害。我就看看你待会儿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他转头朝外吩咐:“来人,将刑具带上来,我现在就要为我的义弟储一刀报了那一刀之仇!”
“胥先生,这……”吴洵立即开口,“……对一个女子用刑,怕是?……”
“既是?反贼,哪管什么男女之别?”胥长林眯了眯眼,“难不?成吴大人对这反贼动了恻隐之心?旁的也?就罢了,这应小吉可是?同谋造反!若非咱们事先盯上了她,地?成玉今夜便会到了淮阴王手?中,两日之后边军入京,咱们可就成了亡国之臣!”
吴洵正色道:“你别给我扣帽子。我只是?觉得这应小吉地?位低微,从她口中得不?到有用的东西,不?必费神用刑而已。她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牢里严加看守便好,应当待到证据确凿、淮阴王落
网之时,再一并处置。”
“一并处置?”胥长林眼睛发红,恨恨道,“我义弟储一刀因她而死、在白云观又折损了那么些兄弟,她却连小小刑罚都?不?受?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相信了?重?刑之下?出真言,我今天就非要试试,她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吴洵没了话。
他瞧了我一眼,眉宇之间拧成了川字,显然没了法子。
也?是?此时,两名兵士入内,手?上捧着我方才在监牢对面的墙上瞧见的刑具。
这些刑具五花八门,形状颇为诡异,乍眼一瞧也?猜不?出用途——只是?每一道刑具的缝隙之中,都?凝了厚重?的黢黑血垢。
胥长林转过头,看向应院首。
“院首大人想?必也?无异议?”
应院首看了我半晌,终于开口。
“动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引自《论语·卫灵公》,译文为:不要因为一个人的言辞(说得好)而推举他,也不因为一个人有缺点而废弃他好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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