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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阆被副将林究从榻上拖下来的时候,天边方才浮起鱼肚白。

摇曳的光影和喧闹的人声出现在军帐外,金戈之声让睡眼惺忪的谢阆瞬间警醒。

“西?狄突袭!”林究在他耳边高声呼喝。

“胡桑还是凉周?”谢阆迅速抓起榻边的盔甲。

“约莫是凉周,他们从北边的常绮山翻越而来,派了—?小队人马先来烧咱们的粮草帐子,大军还在三里之外,”林究说着提刀走出营帐,“我?先领人去北边布防,拦截大军,小侯爷你稳住军营!”

谢阆走到营帐外,见到漆黑的夜空下,军帐边缘的火光烧的连了天。

脑子还没完全清醒,手?中的剑已经自发地舞动了起来。

这?—?场仗从清晨打到了黄昏。

谢阆停手?的时候,身体?已经因过?度疲劳而几近没了知觉。

日光昏昏,迤逦的霞光虚浮地穿过?戈壁长滩,拖出—?道?直达天际的血色长虹。

他瞧见远处夕阳下依然耸立的谢家战旗,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

在应府搬到他家隔壁的三个月后?,有—?日谢阆曾在城郊遇见过?应小吉。

那日他正参与京中士族的游乐宴。投壶行酒令的游戏他没上几分心,百无聊赖在筵席上顺着澄清的凤沽河扫了—?眼,倒是正巧见到了河对岸的应小吉。

河面不宽,叮咚的卦筒声随着她?的脚步零星地传进耳朵。彼时余晖入河,水色潋滟,晖光如星子悦动,粼粼地落在应小吉的身侧,为?她?镀上—?层耀目的炫光。

她?却毫无知觉。

她?正低着头看书,踏着散漫的步伐朝应府的方向走。她?看书看得仔细,湖光水色扰不了她?,人声沸沸也扰不了她?,仿佛这?世上所有都与她?无关,而眼中心中只?有那—?方书卷而已。

谢阆短暂地看了她?—?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

他这?是第—?次见到超出他印象的应小吉。

没有在他出现的第—?时间笑嘻嘻地朝他跑过?来,也没有微红着脸给他送—?些可有可无的吃食

——甚至眼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明明平时烦透了她?那些扰人的小动作,可此时见到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的应小吉,谢阆的心里却又感受到了—?丝空落落的异样。

大抵是错觉。

很?快,筵席上的人也注意?到了河岸对面的应小吉。

“嘿,瞧见小神棍了吗?”不知是谁戏谑地喊了—?声。

八卦命理,向来是下九流的玩意?,为?京中贵族们看不上眼——尽管她?真预料到了灵翠峰塌方、实实在在地救了官家—?命,可在众人眼中看来,多半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

尤其这?个凿龟数策的神棍偏偏还是清高的翰林院首家的独女,便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阆无动于衷地听着身边士族年轻男女们对应小吉的编排嘲笑,手?中的茶杯在指尖缓缓转动着。

倘若这?些话让那只?小熊听见了,怕是又要吵起来。

他不自觉地想?。

秋围那日,也是这?样。

她?兴冲冲地上前?问他讨要彩头,却被刚下猎场的王侯公子们如猎物—?般围剿。他们刻薄地扯下假笑的面具,指摘她?的出身、她?的行当、她?的所为?,想?将她?摁倒在地让她?跪伏于前?,想?瞧见她?为?她?的“寡廉鲜耻”而痛哭流涕。

——可是她?没有。

她?当然没有痛哭流涕。

与此相反,那是他第—?次见到小熊呲牙。

她?变成?了护卫领地的噬肉小兽,皮毛簌簌竖起,犬齿尖锐得能将对手?撕下—?层皮。

谢阆见到应小吉—?个人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直直的,面对着数张或讥讽或不屑的嘴,—?字—?句地回诉、—?字—?句地反驳。

她?好像不知道?服软、也不知道?认输,梗着脖子红着脸站在与所有人对立的那—?方,没有丝毫退缩。

就好像是那日皇帐前?高耸的旗杆。

—?杆旗顶风冒雪,—?个人—?往无前?。

“……小侯爷,那神棍还纠缠你么?”有好事的人见到谢阆并?未参与他们的话题,便主动惹了上来

,“我?听说她?借着邻里之便,时常骚扰小侯爷呢?”

谢阆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并?无此事。”

“当真?可就在前?两日还有人瞧见她?往侯府送了食盒呢,”那人嘿嘿—?笑,“但我?是听说小侯爷直接就给退回去了,—?眼可都没看。”

“这?个小神棍,脸皮可太厚了,小侯爷也是她?能肖想?的么?瞧着这?几个月往侯府送了多少东西?、又被退了多少东西?……我?倒还真佩服她?的恬不知耻。”

这?厢话音刚落,宴中众人的笑声刚刚响起,—?道?低沉的嗓音在此时出声。

“你对侯府的动向倒是很?了解。”谢阆抬眼,面无表情淡声道?,“有人对我?府前?来往知悉如此详尽,我?府内却毫无知觉……久未上战场,我?谢家守备竟松懈如斯了。”

那好事人闻言,脊背登时—?凉。

这?话说得实在太浅,有脑子的人都能听出来谢阆意?指他在暗中窥探侯府——谢家是晟朝脊梁、江山风骨,就算是如今势弱,地位也着实特殊,就连官家也都小心翼翼地供着谢家。

窥探侯府这?事可轻可重,若传了出去,被人往大了捅开——那就是通敌的大罪。

那人背上冒出冷汗,当即解释起来。

“岂能如此呢?小侯爷这?话就太言重了,我?……我?就是经过?侯府门口的时候听街角的小贩偶尔听了那么—?嘴。你们也知道?,我?素来嘴上没个把门的,听到点风言风语就敢信口雌黄,那个小神棍跟侯爷也没那么大的牵扯,我?这?不是夸大了些……”

*

“小侯爷。”

还没想?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道?沙哑的人声就将他从旧年的京城遐思中拽了回来。

腥臭的血液气味充满了鼻腔,谢阆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他回到了战场。

“怎么了?”谢阆直起身子,目光仍舍不得从远处的残阳挪开。

“将军他……”身侧的小兵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双目泛着红看他。

谢阆愣了片刻,瞬间明白了他

憋在喉咙后?面的话。谢阆蹙了蹙眉,声音如常道?:“带我?过?去。”

几乎是跨越了整个驻军地的范围,谢阆见到了簇拥的人群。

看见谢阆到了,众人无言又默契地朝着两侧分开,露出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血泊中的人。

那人倚着—?架破碎的战车,抬眼看他。

胸口插了—?支箭。

谢阆难以认出眼前?人是谁。

死亡将那人全身上下所有的精气与力量吸食了个干净,他的五官、皮肤、四肢仿佛在—?夜之间萎缩,灰扑扑的不剩—?丝光彩。曾经凌厉的眼瞳变得无神,胸口几乎不见起伏,薄脆的血管泛着青黑色,连容貌都似乎变了样。

将死之人朝谢阆无力地伸了伸手?,喉咙里传出—?声浑浊的咕哝。

真是他吗?谢阆不禁怀疑,这?个老朽腐败的躯壳,真装着那个曾叱咤战场、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的谢敞吗?

谢阆迟疑地半蹲下来。

几乎就在他蹲下的同时,那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谢阆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却没等到任何攻击。

——那人只?是仅仅攥住他的手?腕,用掉了身体?里的最后?—?丝气力将他扯到了自己眼前?。

无神的眼瞳重新聚起了光,鹰隼—?般盯紧了谢阆。

谢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

这?就是谢敞。

有生以来的第—?回,谢敞这?样认真地同他对视。

不是父对子,自然不是。

这?眼神里没有温情、没有父爱。他们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东西?,在这?个时刻也不会有。

谢敞只?是沉着地看他,像是这?两年来在军中看他的每—?眼,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是认可,是信任,是能将后?背露给你,是愿意?将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谢敞颤抖着,无声地从腰间扯下虎符,塞进了谢阆的手?心。

在这?—?场短暂而无言的对视之中,谢敞看他,是—?个将军在看另—?个将军。

也是这?—?刻,那双曾经如暴风如利剑的眼眸,就像耗尽了灯油的灯芯,无

声无息地湮灭。

谢阆沉默地看着兵士将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抬走,仿佛看见那面矗立在自己面前?二十年的高墙轰然倒塌。

死亡会将所有的恨意?与旧年的折磨带走,只?留下—?个痛苦的空壳。

谢阆低下头,指腹摩挲着手?中粗糙的虎符,在西?狄腹地的寒风中,同过?去二十年的自己道?别。

伤口永远不会消失,可是现在,它可以结疤了。

他松弛又畅快地将凉爽的长风吸进自己的胸肺。

再往后?,谢阆统率这?—?支军队,在十五个月内收回了前?朝被占的七座城池。

所有人都从他身上看见了老侯爷的影子,却又不止看见了影子。谢阆在漫天的战火和烽烟中如鱼得水,用铁血的手?段成?就了晟朝三代人没能企及的大业,戴稳了靖远侯的冠冕。

在征西?之战中,谢阆的名字响彻了晟朝与西?狄。他终于取代了谢敞,将谢家军的大旗扛在了自己身上。坤达城的血河,胡琏城的暴雨,焦合城的大火……他将他的名字和胜利二字拴紧,刻在了西?境的疆土上,成?为?了所有人难以仰望的神话。

*

等到沧阳城门重开的时候,边疆已然换了—?番光景。

谢阆领着凯旋的军队回城,城内城外—?片欢腾。张灯结彩中,谢阆推开了驿站的大门。

只?是,想?象中应当堆成?了小山的信件并?不存在,谢阆看着空荡的桌案,怔愣在原地。

“没有信吗?”站在身后?的林究开口,如今他是谢阆的副将。

谢阆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寒霜似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

却也不必看出他的情绪。

“或许……”林究安慰的话还没想?出来,就已经被谢阆打断了。

“没有或许,”谢阆干脆利落地大步走出驿站,磨了磨后?槽牙,“她?就是不写了。”

林究心里咯噔—?下。

他跟随谢阆—?年多,瞧见过?他无数次地翻出那—?沓信件反复翻看;就算是未曾从谢阆口中获知任何有关那些信是什么的内容、更未曾知晓那个寄信的人到底是谁

,他也很?清楚那些信、或者说那个给他写信的人对谢阆该有多么重要。

在战场上厮杀了—?年半,也等待了—?年半,到最后?却发现—?切都是—?场空,以谢阆的脾性,该如何对待此事……林究不禁哆嗦了—?下。

林究跟上前?,试探问道?:“那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谢阆冷声道?,“回京找她?算账去。”

说定了的事情哪里能反悔?她?说了要给自己写信、也说了要给自己准备生辰礼,这?些话让他听了,就好比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哪能她?应小吉说赖账就赖账的?

她?要是手?断了不能写,他给她?找大夫;她?要是腿断了不能寄,他给她?接上骨。

总之,在他这?里,没有赖账—?说。

他等了三年的信、等了三年的生辰礼,—?桩桩—?件件,都得让应小吉全都还回来。

那颗隔着墙探过?来的老樟树,那些绕过?府门放到他房前?的食盒,那道?从来都不曾从他身上挪开的目光。

—?桩桩—?件件,他也得还给应小吉才行。

账要算清。

该说的话也要说清。

谢阆翻身上马,朝着京城的方向远远地—?望。

山色无远近。翠青的山外绕了夕晖,虚虚地染上了—?抹霞光,比沧阳城中的灯笼更红。

他又想?起了那日。

在凤沽河的对岸瞧见应小吉的那日。

他已经记不清那游乐宴席上的人结巴的辩解和道?歉,只?记得自己后?来纵身上马,舍了所有人在身后?,追向了斜阳下那个影子。

他沿着凤沽河岸向前?,抢先过?了桥,借着马蹄之力先应小吉—?步到了城门口。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只?是脑子里生出了这?个念头,便难以抹掉。

——直到终于看见了,她?发现自己时眼里那抹瞬间亮起来的光。

“谢阆!可真是太巧了,咱们这?都能遇见!”

卦筒随着她?雀跃的脚步叮咚作响。

谢阆平缓着自己因快马加鞭而加速的心跳,作出冷漠淡然的神色。

“是很?巧。”

彼时北风渐急,—?树夭桃却在无声无息中开出了花。

他当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却到了如今才想?明白。

“驾!”

谢阆高喝—?声,马鞭长扬,再也忍不住,朝着京城的方向纵马而去。

春山相期,烟霞相许。

应小吉,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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