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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小龙的心沉了下去。

月小鱼接下来的话宛如一只执着而迫不及待的水鬼,死死拽着生者的容小龙的脚踝头也不回地把他拖入冰冷的黑暗中。在这一片黑暗中,任凭容小龙如何努力地张大眼睛都寻不到一丝的光明。耳畔并没有流水声,只听幽幽往事缓缓入耳。

“就如我的那样,先是身体僵硬,再是手脚不灵,走路时常摔着。我当时一无所知,连我爹都晓得,他只心疼我,我娘还说,都是快要出嫁的大姑娘了,还如此毛手毛脚,连你小妹妹走路都比你利索。”

“我那个时候还不高兴,还撒娇来着。”

“这种病,发作年纪越小越活不了。我发病的时候十九,虽然比我那两个大伯要大几岁,可是还是算早的。不到一个月的日子,我连话都说地不利索了。我父亲这才觉得不好。”

月小鱼说到这里,短暂的停顿了一会。

在这样的短暂停顿中,容小龙轻声问她:“那你父亲是如何知道的?”

月小鱼轻轻叹息:“为我诊治的大夫,他的父亲就是之前给我的两个大伯治过病的太夫。他的父亲把这两桩病例记载在自己的医术手记里。”

“那位大夫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他回去翻阅医术典籍,结果在自己的父亲做写的脉案中查到了相似的病症。这才知道这种病症是是胎里说带,且无药可解。”

容小龙回忆着月小鱼刚刚讲述过的案子。他说:“所以,发病的并不是那位大善人,就是你爹,而是你?”

月小鱼点点头。

她继续说:“我爹快疯了。他觉得是自己害了我。毁了我的一生。他说他会救我,会让我恢复如初,会让我时候到了就风风光光地嫁人。”

“我当时真的想活,一心想活。我想,凭什么是我呢?凭什么我要收到如此的命运呢?我娘知道后哭的肝肠寸断,说我命不好,说我命苦。我那个时候连握一只茶杯都不能,却还是把瓷碗扫落在地上。可惜,碗却没碎。”

月小鱼自嘲:“我家人当时为了不让我摔倒手上,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把多余的摆设都清了出去。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发了一个脾气,却连声响都听不到。真是可怜。”

时光已经很久,她当时的发脾气的具体理由已经快要淡忘干净了。可是她还是可以记起来当时的心情,沮丧,愤怒,又带着悲哀和强烈的求生。

别再说什么认命,也别在将死的人面前说什么顺其自然的话。哪怕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也不过是绝望之语。

何况那也不是认命。那是抗议。抗议天,抗议地。看看我,我十八年后,还要做一条好汉,绝不做猪,也不做狗。还是要做好汉。还是会继续和天斗的好汉。

月小鱼至今还记得自己父亲对她的承诺:“女儿,我就算是劈山填海,都会换回你的命。”

容小龙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打断了月小鱼的思绪,容小龙说:“所以,你也是长生不老?”

容小龙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一丝迟疑:“你现在还是十九岁,那是那件案子,却是多年前发生的。连赵帛都不曾听说过。若是近些年的,赵帛一定或多或少会有所耳闻。然而他没有。他陌生的很。”

月小鱼面无表情。

容小龙又说:“所以,凤台童子还是有本事的。”

他也自嘲笑出声:“所以如果真的光靠坑蒙拐骗,他也不能真的声势起到如此之大,甚至敢杀佛杀僧。”

容小龙抬头,看月小鱼的侧脸,她的侧脸笼罩冉冉升起的青烟中,这样看去,她的面容消瘦,更显得骨相秀美,如观音一般。

容小龙看她,说:“你知道吗?在我到山上找你之前,我曾经拜托相识的丐帮弟子寻你。”

月小鱼心里‘咯噔’一声。

她听容小龙接着说:“丐帮的弟子很快发现你的踪迹,说你到了临县,结果不到一天,却传来消息,说其中一个丐帮弟子,亲眼见到不予楼的人射杀了你。”

容小龙至今还能清楚完整的复述薛长老说给他的话:“一箭穿心。那个弟子说,那个姑娘很瘦,十分单薄,穿一件青色的衣裳,苍白一张脸。那个姑娘被一箭穿心,似乎一声都没吭声过。”

“薛长老还说,那姑娘死的不算痛苦。”

容小龙说完这些,停顿了很久。久到房中空气里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容小龙才继续说话:“我是不信的。为此,我还和那位薛长老吵了一架。当然了,是我单方面发脾气。我执意要离开,这才在街上遇到了赵帛。”

月小鱼说:“你不信我会死,所以后来就来找我了吗?”

容小龙点点头:“我不信你会死,所以后来去找你。我见了你,见你穿的是月白色的衫子,我就想,那丐帮弟子果然是认错人了。死的是旁的姑娘,并不是月小鱼。”

月小鱼问他:“你看到我,高兴吗?”

容小龙再点点头:“高兴的。”

容小龙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月小鱼却轻轻笑了起来:“我也很高兴的。我原本,还有些生气。我还想骂你一顿,我为了找你,受了那么大的罪,你看到我的时候,却只会一味傻笑。”

她说完无关的话,才承认:“当时那位丐帮弟子看到的被杀的姑娘确实是我。并没有旁的姑娘被杀。从头到尾都是我。”

“痛吗?”

容小龙忽然问。

月小鱼一愣:“什么?”

容小龙又问一遍:“被一箭穿心,痛吗?一定很痛吧?我在想为何凤台要隔着十年才表现一次长生演,他表演的时候,也一定很痛吧?你也会痛吧?你还是个姑娘家。”

这个问题不难,可是月小鱼却回答不出来。

痛吗?

她早就忘了。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的划伤自己,脖颈,手腕,经脉,甚至是脸,起初她极其恐惧。到后来居然就真的麻木了。她会眼睁睁看自己的脸上流血,然后伤口肉眼可见的开始愈合,直到平整如初。她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沾了自己脸上的血当做口脂涂在唇上。

她唇色很淡,透着病态的白。她看惯了这样毫无血色的自己,反而等到镜中出现唇色红润的自己却显得陌生了起来。

可是那又明明是自己。

自己皱眉,她也皱眉;自己歪头,她也歪头,她摸到自己脸颊上已经发凉的血,那镜子里的姑娘也沾到了一手的血。

她又抹了一层血在唇上,再看那镜子里的姑娘赫然明媚娇艳。

痛吗?

当然痛的。

可是只有痛,才能知晓自己原来还活着。

她和鬼唯一的不同,就是还能知冷知热知疼。其余的,称自己一句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了。

早知道活下来是这样的代价,她当初还会有如此的求生欲念吗?

容小龙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他其实应该问月小鱼,是否后悔过。

是否后悔,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是否曾经后悔,求她的父亲不惜一切救她。

在她父亲的眼里,她确确实实‘重生为人’了。

她还记得当时她走出那扇门,重新走到院落中,走到她父亲面前,清楚流利地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父亲的老泪。

她父亲才刚到不惑之年,之前保养得意,春风顺遂,别说白发,连皱纹都没生多少。可是如今,她却清楚看到,她父亲的两鬓全部都白了。

她内疚到泪流不止。

父亲却反过来宽慰她:“用这些白发换回我的女儿,值得。别说这些白发,就是让为父一头头发都拿走,也不过是头上冒风罢了。”

父亲有意逗趣她。她哭笑不得,又哭又笑,笑中带泪。

当时真好啊。

真以为这一切就是结局了。

春日的阳光洒在父亲的鬓边,白发根根如银丝,伤感又透着暖意。她以为她接下来的人生,都会如这院中抽芽的柳树一般,焕发新生,生机勃勃。

那颗柳树在几日后就被一场忽如其来的大火烧成了木炭。

它刚刚抽芽的柳条还未来得及长出完整的新叶就化作了粉末。除了她之外,她家中所有的人都死于火海。包括了她。

她早就死去了数日的尸身被丢弃在火海中,苍白的脖颈上还有一道后来割开的伤口。

她至今还记得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带着笑意,被她撞见之后轻松随意的丢下了手里的一具新鲜尸体:那是她的小妹妹。

年近三岁的小妹妹,镇上的人都叫她小小菩萨。她见谁都笑。笑容明媚亮丽。她病中的时候,她妹妹为她不停掉眼泪,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父亲说第二日要布施乡民,感谢天地,小妹妹说她要去亲自发馒头,感谢老天爷把大姐姐还给她。

如今,她的小妹妹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手上的彩色珠串散落了一地,只剩下一颗,还躺在她软绵绵的手心里。

她惊恐到忘记了逃跑,她当时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可惜问的都是无用的言语:“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的家人?”

那人大概也觉得她问的着实可笑,一双原本被血浸染杀意的眼睛瞬间浮出了笑意,那种笑意让她浑身冰凉。

那人说:“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是谁”

她不解:“为什么?”

那人回答她:“因为我们很快会成为同僚。”

她听不懂,只觉得对方是个疯子。她也是这样说出来的:“你疯了!”

那人听到这话,更加愉悦,他甚至大笑起来,丝毫不畏惧是否被人听到,他也不在乎自己刚刚杀了人。

“我确实是疯了,你也很快会疯的。不予楼的人,怎么可能有不是疯子的呢?”

他上前,捏她下颚,左右端详,如打量牲口:“不予楼还从未有过女人。实在是新鲜。”

她终于想起来大叫。

然而已经晚了。

不对,是早就晚了。

她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一桩旧事。

安远县的大善人曹家一夜灭门。连已经议亲的长女都未曾逃脱。结果官府调查之后却发现,那全家灭门的凶手,居然就是曹家的当家曹德茂本人。

这算不上悬案。

却可以称得上是一桩奇案。

据说是曹员外得了不治之症,后来病中发狂发疯,产生厌世的念头,就在一天夜里,杀了全家,又放了一把火把家族产业烧了个精光。

“可怜啊,”议论这件奇案的乡民纷纷语出感慨,“不光曹员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没逃过,就连年仅三岁的幼女都倒在血泊中。”

‘早知道’这样的言论必然会出现在悲剧的论题中,有人提起:“要是早知道,曹家那个长女当年就嫁出去,或许还能活。听说之前就议亲了。只是曹员外爱女心切,想多留女儿在家里一年。谁知道天意弄人啊。”

有善心的女人忍不住落泪:“都说虎毒不食子曹员外怎么下的了手的?怕是疯了吧?”

那人窃窃私语,斩钉截铁:“定然是疯了!若不是疯了,谁能如此丧心病狂?”

虽然是窃窃私语,可是议论奇案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情,也不会真的压低声音到多夸张的地步。更何况,丧尽天良者,虽然说不上人人诛之,却也可以骂一骂责一责的。

就算是叫人闻听,脸上也是光彩的。

这叫什么?这叫伸张正义,这叫打抱不平,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丝江湖豪侠的味道?

角落有人嗤笑出声。

发出笑声的人毫不顾忌,笑声在这个大堂里显得格外瞩目。

只是惹来的瞩目都是怒意和不解。带着怒意和不解的目光投向那笑声发出的角落,却看到的是两个江湖人打扮的男女。那女子身形消瘦,穿淡色的衫子,束腰,头上一星饰物都无。只在喝茶举手的时候,露出一串彩色珠子串成的手串。

那男子反倒颇为英气。剑眉朗目,身材高大,只是眼中露出带着邪气的笑意把他身上与生俱来的英气抹杀了不少。

若是现场有会看相的,大概劝一句堤防邪气损运的话。

只是若是真的有如此多嘴的算命先生,唯一得到的赏赐就会是自己的舌头。

那男人淡淡对视上那些目光。只这一眼,那些怒意或者不解就都被瞪散去了。

那男人轻蔑冷笑,再回头。对一边的女子似笑非笑,脸上嘴里都透着玩味的恶意:“丧心病狂哦?”

回忆到这里的月小鱼,和容小龙说了一个他耳熟的名字。

“他就是贺兰愿。”

月小鱼补充:“他是上一任贺兰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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