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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一过就是年了,正是乡下人进城打年货的好日子。
加之人民剧院、解放剧院、县黄梅剧团,以及县城最大的农贸自由市场全在附近,所以狭窄的三里街,一天到晚也成了人头攒动的海洋。
红石湾茶货店的生意,更是一开张就遇到了,还顺带带火了门口的两个烧饼摊和红薯摊。
王世川一个人完全忙活不过来了,不得不搬救兵,请在城关镇初中教书的妹妹英子,空闲时间过来帮忙。
前面已经说过,英子继承了王元初老先生的文墨基因,写得一手好书法,又有些商业头脑,岂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她赶紧叫来在本校读书的毛丫头,姑侄两人连续加班几个通宵,硬是赶出了几百幅对联。
寒假就快到了,写对联赚些零花钱,也是那个年代的教书先生们年关时节的一项重要副业。
又能帮着二哥卖茶叶,小王老师的如意算盘,打的可真是太精了。
茶货店的门口,卖对联的和卖烧饼的相得益彰,一点也不违和。
好像一幅喜庆祥和的旧年风情画,带着淡淡的乡愁,渐渐消失在滚滚的人潮里。
农家的妇女们都有过年情节,不管平时日子过得咋样,年关的时候总会赶上几趟大集,给全家人置办一些过年的新衣服,买些糖果、烟花、炮竹、年画之类的年货。
最贫寒的人家,也会上街买上几斤豆腐、请张财神爷回来,青菜豆腐保平安嘛。
卫兰当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自家的茶货店自从开张以来,她还一次没有来过呢。那个急啊,一天到晚心里就像猫抓了一样。
小年过后,好不容易安排好家里和茶厂的大小事务,卫兰就迫不及待的领着大成小旺,直奔县城的三里街来了。
毛丫头眼尖,最先看见了街道人流中的卫兰娘仨,便喜出望外的迎上前去。
“二妈!大成子!二大!二妈她们来啦!”
王世川和英子听到毛丫头的吆喝,都赶紧迎了出来。
人群中的卫兰一手拉着大成子,一手牵着旺孩。母子三人衣发凌乱狼狈不堪,旺孩脚上的鞋也丢了一只。
“哈哈哈!你们娘三这是啥造型啊?逃荒要饭来啦!”
王世川心疼的抱起小儿旺孩,开怀的大笑了起来。
“哎呀,坐车的人挤破头,我又晕车,以后逢年过节再也不赶这个热闹摊了!”
卫兰嗔怪的看了丈夫一眼,满心欢喜的埋怨道。
王世川今天西装革履,外边套了一件草绿色军大衣,头上戴了顶呢布工人帽,一副妥妥的干部模样,整的媳妇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小姑,这就是我们家的店?”
卫兰拉着英子的手,小心翼翼的问道。她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敞亮阔气的茶货店,是自己家的产业。
“二嫂,三里街是你的老根据地了,你怎么搞得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嘿嘿。我们都在这了还能有错?你现在到家啦!”
英子打趣嫂子道,她感觉二嫂这么精明能干的女人,这几年一直守在红石湾那片山旮旯,整个人都有点不精神了。二哥来县城开店这步棋真是走对了,赚不赚钱还在此次,领着全家人换个活法才是最大的意义。
“以前都是别人的地盘,今天回自个家来,能一样吗?茶叶卖的不错吧?快领我看看!”
前来问茶买对联的客人越来越多,自家人不再寒暄,赶紧分头照顾生意去了。
卫兰双手捋了捋头发,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就在这条三里街上,起早贪黑叫卖茶叶。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长长舒了口气,一路的舟车劳顿全然消失。
以前那位在市场里摆摊卖茶的卫兰又重新复活了,身边嘈杂凌乱的长街都一下变得鲜活了起来。
大成和小旺,娃们的天性还没有改变。大人们叙话的功夫,小哥俩已经手拉手直奔门口的烧饼摊去了,直愣愣的站在那边瞅了老半天。
英子感觉这俩侄儿馋猫一样有点丢人,赶紧给他俩一人买了三块红糖烧饼。
熊娃们这下可算是过年了,大小门神一般坐在店铺前的台阶上,若无旁人的大口咪西了起来。
晚间收摊关门,英子带着三个小孩看电影吃夜宵去了,王世川破天荒头一次,请媳妇卫兰去附近的剧院看了一场黄梅戏。
观戏归来,夜已经很深了。
昏暗的街道上寒风刺骨,随处可见一堆堆的娃们,正在街头巷尾燃放着烟花,耳边不时传来呲老鼠(江淮土话,烟花玩具的一种)尖锐的盘旋声。
“卫兰,城里好吧?山旮旯里哪有这样的热闹。”
王世川脱下棉大衣给媳妇披上,他自己却在夜风里抖成了一团,隆冬的夜晚滴水成冰,真是太冷了。
“千好万好没有自家的窝好,租来的房子住着不舒坦。”
一对老农民在大街上卿卿我我,卫兰怎么都觉得别扭,她又想起红石湾家中的肥猪和鸡鸭了。
“我们在这城里安个窝咋样?”
王世川好像有什么事要和卫兰商量,试探的问她道。
“城里安家?你真敢想,呵呵。我家不是商品粮户口,在城里哪有地盖房子?”
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是人的天性,卫兰当然羡慕城里人的好日子,但转瞬就只能呵呵了,她感觉丈夫在逗着她玩。
“我们现在这门店,原来是一家卖竹器的集体作坊,生意不好年年亏本就散伙了。前几天街道来人了,问我愿不愿意把这两间门店买下来,只要五万块钱。”
王世川幽幽的对媳妇道,他知道这些年卖茶叶,家中的收入颇丰,目前信用社存款账户上的数字,已经有十万块朝上了。
卫兰一直不给动,她说都是为两个儿子准备的。娃们长大后读书、盖房、娶媳妇,还有孙子辈的房子、媳妇,将来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没文化的农家妇女,一辈子都在为儿孙们而活了。
这样的一笔巨款躺在那儿不能生钱着实可惜,王世川想它的穷点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买公家的房产?王世川,你不要命啦!你可知道我娘家富农的成分是怎么来的?”
卫兰听出了丈夫的打算,惊恐的站在原地警告他道。
“怎么来的?”
王世川一直知道媳妇大青山娘家的阶级成分和他家一样,都是黑五类。但具体原因他从来没有追问过,也有点想不明白。卫庄解放前不通车的时候,属于大青山的腹地,十几户人家就那么几亩山田,她家富农的成分是怎么摊上的呢?
“我娘家老爹原来也是个做粉丝的,解放前他来城里开了一家山货店,就在鼓楼街那边,56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充公了,我家的坏成分就是这么来的。”
“这都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啊,呵呵。照你这么说,将来如果再来个运动,我们家肯定是大财主。从今往后,我家大人小孩啥事也不要干了,吃光花光身体健康!”
两个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王世川也冷得有些扛不住了。
“自个辛苦挣的,在宅基地上自建的房产,跟城里这些破房子能一样吗?政府想啥时候收回去就收回去,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卫兰辩解道,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孩奴、守财奴,生怕辛苦挣来的家产将来被政府充公了。
“这条三里街两边的所有商铺,卫兰你放眼看看,一半以上的门店都是我们乡下人上来开的。你看这家春和布庄,老板是码头集人,前几天刚刚和街道签过协议,如今这几间店铺的产权都过户到他的名下了。哎,啥事都不能跟你们女人商量,一商量啥玩意都得歇菜!”
王世川跑到街道中间,指着两旁的门店向着媳妇愤懑的大吼道。
这条三里长街,自从这个城市诞生那天开始,它就存在了。
青砖黑瓦鳞次栉比,临街木头窗牍上的朱漆早已褪落。
用今天的眼光看去,破败而又古老,与繁华和财富似乎沾不上边儿。
但在上世纪的80年代,在农民王世川的眼里,却如神圣的殿堂一般。
没想到媳妇尽然嫌破瞧不上它,更是否定了自己压抑许久的商业规划,难怪王世川会恼怒了。
“死鬼,黑灯瞎火你乱嚷个啥?不怕把黄姑娘(江淮土话,黄鼠狼的意思)招来啊!”
卫兰挨丈夫逗乐了,赶紧拉住他,夫妻二人又抖抖索索的向前走去。
“哎,你就是一根筋,跟你讲不清道道。真要是再碰到乱世,钱财就是害人精,你以为现在存信用社将来就能保得住啊?”
王世川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成子爸,真有商户买这里的铺面啦?”
卫兰轻轻的问丈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再听了王世川的这番解释,她一下改变了先前的想法。
“那还有假?据我所知,今年至少有十户商家和街道签合同了。这些破房子说实话,放在农村两千块我都嫌贵。可它市口好啊,我们茶叶店的生意你也看到了,照这个势头,不出三年就能把买铺面的本钱赚回来。街道的人还讲了,我家不买,将来如果有别的买家相中,我们就得挪窝!”
王世川见媳妇松动了,赶紧趁热打铁道,还临时编了这套说辞来吓唬她。
“哎呀,财去人安,买吧买吧。不买这店铺,将来你也会折腾到别的地方,我这辈子缠不过你。”
丈夫的话真把卫兰唬住了,她也彻底下定了买下门店的决心。
“开窍啦?呵呵。乘着你人在这边,我们抓紧去街道把手续办了。将来咱家这两间铺子,两个儿子正好一人一间。”
王世川阴谋得逞,激动的的手心都出汗了。辛亏夜幕笼罩,卫兰才没有看到他这副得意忘形的嘴脸。
“过几年再来个政策,哪里来的哪里去,我们全家老小还回油坊生产队,看你到时候怎干,一天到晚就在那穷折腾!”
土地到户这几年,卫兰确实受够了丈夫的折腾。
生意换了好几个行当,全家人的居住地也是孟母三迁。
将来有了县城这个窝,王世川也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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