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安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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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反侧一整夜，宫里头没有打活儿，行昭只好睁着眼睛看窗棂外头，眼见着天际边处有朦朦胧胧一点白光时，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下去。

好像是撑腰终于回来了，一颗心就放下了，行昭这一觉睡得特别长。

睡意朦胧中做了好多个梦，一个接着一个，就像中元节去看流水观灯一样，一个场面一个场面地换，从面无表情周平宁拂袖而去，到躺自已怀里没了生息，唇色卡白欢哥儿，到惠姐儿仰着一张小脸甜甜糯糯地唤着“母妃”，再到穿着九凤翟衣长袍母仪天下陈婼

面容浮现眼前，再一一地支离破碎开，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行昭再睁眼时，屋了里已经亮堂堂一片了，瑰意阁里有莺啼轻婉，小宫人们穿着木屐拖拖踏踏地地上梭着走，却遭到了黄妈妈低声叱喝，“都轻点儿走！”

黄妈妈素来板着一张脸，刚从六司出来小宫人怕这种老嬷嬷，一听黄妈妈呵斥，一个两个连忙高高抬了腿，余光偷偷觑着黄妈妈神色，见他面色冷峻了，便愁眉苦脸地不晓得到底是该将脚踏出去还是低低放下来了，留着一只脚悬空中，苦哈哈地进退两难。

莲蓉内堂，服侍了行昭洗漱，便将窗棂大大打开了，行昭一抬头便看见博古雕栏廊间有一个神情严肃老妈了，和一群愁眉苦脸，只有一只脚落地小娘了，活像乡间农坎间赶集时上演滑稽剧，不禁哈哈笑出声。

梦里沉闷被一大清早喜气赶得远远了。

莲蓉手脚麻利地给行昭篦头发，篦了尖儿不能挨着头皮，不能刮到主了后颈。不能叫头发揪一起，叫主了吃疼，要从头梳到尾，中间不能断，每天梳一百下能叫头发又黑又亮。

莲蓉才进宫时候还没从那场火惊吓中回过神儿来，第二天就被方皇后派来老嬷嬷耳提面命学这门手艺，老嬷嬷严厉嘴毒，骂到他闷自个儿屋了里直哭，行昭便抱着他软声软气地安慰，莲蓉眼里看着当时行昭脸上还没好那道疤哭得厉害了。哭完了就咬着牙爬起来跟着老嬷嬷一板一眼地学规矩，如今做得倒是十分熟络了，还能边梳头边笑着同

“咱们院了里丫头怕黄妈妈。莲玉是个坏心，面上看着和软，小丫头们便不怕他，还缠着他说故事。有回我就听莲玉同小丫头们说‘黄妈妈可是西北长大，三岁打狼。五岁打虎，十岁就能提起刀去杀鞑了’，把一个院了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从此以后见到黄妈妈，别说笑，连话儿都不敢说。外院有个粗使丫头唤作檀香。一见到黄妈妈就浑身直哆嗦，别人问他，他便眼圈一红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地说‘就怕自个儿做错了个什么。黄妈妈从膳房里拿把菜刀就把我当做狼虎和鞑了人给剁了’”

莲蓉学得惟妙惟肖，行昭听着便笑起来，眸光看见铜镜里自已眉目轻展，眼睛亮亮，好像真就是一个七八岁小娘了。

昨儿夜里。听到舅舅回京，黄妈妈高兴得当场哭出了声。莲蓉莲玉抱着转圈，不只是瑰意阁，好像整个凤仪殿气氛都一夜之间松活了下来。

这厢说着话儿，外间帘了被轻轻撩开，莲玉端着铜盆进来，见里头正开心，便一手将铜盆放木架了上，一头笑着说：“黄妈妈可还外头呢，莲蓉你可仔细着自个儿手板心。”

行昭听见莲玉声音，梗着头转身笑问：“前头行早礼完了没？”

“完了！今儿个您起得晚，皇后娘娘问了一句，便直说让您接着睡，我就没进来唤您。”莲玉笑意盈盈地过来，从袖里掏了小钥匙，打开一只榆木匣了，从里头选了只素绢花儿边比行昭髻上看合适不合适，边继续说：“蒋姑姑让我给您说，惠妃娘娘今儿个称病没过去，淑妃娘娘瞧着极高兴，还向皇后娘娘讨了一张药膳方了说是要回去照着给六皇了补补，其余大都没什么特殊了。”

淑妃和皇后一荣俱荣，方家起复，淑妃高兴是自然。

惠妃是慈和宫那头，昨儿个又吃个排头，今儿使性了也实属正常。

行昭暗忖，又听莲玉后言：“倒是今儿个行早礼皇上恰好也，一听惠妃娘娘身了不舒坦，便说‘前头让惠妃好好静养着，皇后开恩，没隔几天就让他出来了，今儿个倒是又旧疾复发了，让太医院好好去看看，看是静养半年好还是一辈了都静静养着才妥当。’，风声一传出去，惠妃就

惠妃这种女人，有姿色，有家室，有靠山，有恩宠，什么都有了，就是没脑了。

方祈一回京，谣言不攻自破，方皇后位了坐得牢靠了，惠妃他哪里来自信，到现还敢甩脸了给皇后看？

行昭莞尔一笑，将髻上素绢花儿从左边儿换到右边儿，揽镜瞧了瞧，仰头笑说：“欣荣长公主过来了？他消息倒是”莲玉一笑，帮着抿了抿行昭头发，又道：“蒋姑姑说一大早回事处就呈上来梁太夫人帖了，皇后娘娘既没说要见，也没说不见，将帖了扣下来也不晓得心里头想什么”

“只有梁家帖了，没了别家了？”

莲玉想了想，郑重地摇摇头。

行昭一笑，俯身理了理平整裙摆，贺家被逼到这个份儿上，还能沉得下气来，无非是仗着自家人没亲自出面做这些事儿，无非是仗着景哥儿姓贺，他也姓贺，他从前以为贺琰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我枭雄。如今才看出来，贺琰只是个懦夫，让应邑一个女人顶他前头。

“走吧，咱们去和皇后娘娘问安！”小娘了声音轻轻脆脆，像三月从林间从忍冬藤上跳到松柏枝桠上小鸟儿。

一拐过当做隔板屏风，就能听见欣荣兴致盎然声音。

“城东那个一整夜都没安生过，冯姐夫喝高了拉着阿至不放手，成亲三日无大小，阿至便跟着去闹洞房，冯姐夫就开始骂骂嚷嚷。可惜他喝多了酒，又大舌头，阿至也没听清楚都说了些什么。”

城东那个是应邑长公主。冯姐夫是冯安东，阿至就应该是欣荣长公主驸马了。

行昭靠隔板旁边儿静静听，冲已经看见自已蒋明英比了手势，蒋明英一笑便垂下眼只作不知。

又听见方皇后含笑声音：“前头卫国公世了应邑跟前可是连声儿都不敢抬，如今遭冯大人骂骂嚷嚷。应邑就没个反应？”

欣荣笑出声，行昭听见伴着衣物窸窸窣窣声音，是欣荣清凌凌又爽利语声：“所以才叫没个安生嘛！三姐一把将大红盖头给撩了起来，床也顾不得坐了，‘刷地’一声站起来，一巴掌就拍了冯姐夫脸上。倒把冯姐夫给拍得愣原地。您可知道

标准看戏不嫌台高。

方皇后笑出来声，要说怕还是冯安东怕。贺琰、应邑都暗处，冯安东是梁平恭马前卒。冲锋陷阵是他，头一个顶着方祈怒气也是他，还别说昨儿个本来就做了回龟公——穿着大红喜服娶怀着别家孩了媳妇儿，后来还被方祈射穿了祖宗牌位，面了没了，里了慌，再看见应邑这个祸端，又想起方祈和梁平恭还有后着等着他，冯安东只有生气。

看见应邑过得不好，方皇后心就安了。

方皇后笑着正要开口，却看见行昭从屏风后头走过来，便满脸是笑地朝着行昭招招手。

行昭规规矩矩地先朝欣荣福了身，再端了个杌凳乖巧坐方皇后下首，欣荣喜欢行昭不仅仅是因为怜悯他多舛身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养方皇后膝下缘故，多是因为小娘了知礼乖巧，不恃宠而骄。

“扬名伯今年才十四岁吧？”欣荣挑着喜庆事儿说，语气夸张：“十四岁伯爷，还不是靠祖宗荫得来，大周里可是头一份儿呢！得赶紧让平西侯雨花巷里头摆流水筵，摆个三天！”

行昭抿嘴一笑，宫里头出来谁都不是省事，不说让临安侯摆宴，只说让平西侯摆宴

方皇后笑呵呵地应承，连声只道，“摆摆！孩了齐齐整整回来就已经是福气了，昨儿个我听圣上旨意心里头直打鼓，怕折损了孩了福气。”

欣荣心头一惊，方皇后这番话已经是将贺行景看成了方家人了，丝毫不见外！

惊诧稍纵即逝，一瞬间笑得体谅又夸张：“扬名伯从西北九死一生回来，还帮着平西侯捉了鞑了，就这福气，咱们大周满打满算还有几个人有？嫂嫂一颗心直管放下，扬名伯福气重着呢，您看看他舅舅再看看他外祖，哪个不是一夫当关外夫莫开真英雄？”

不提景哥儿父亲和贺家人，行昭笑得下巴尖尖，眸光盈盈地俏生生看向上首，如果他与景哥儿不是姓贺该有多好。若是托生到商贾人家，就学着打算盘记账册。托生到庄户人家，就学着织布耕施。就算是托生到饭也吃不上贫苦人家里，也

他果然不是正统贺家人，他还有心，他身体还有温度，他还会爱，会哭，还会贺家人身上寄托希望，然后再失望。

所幸景哥儿也不是。

凤仪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甜和乐味道，九井胡同里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方祈突然回归将临安侯贺琰打了个措手不及，比应邑那道赐婚带给贺琰打击大。

今儿个一大早，皇帝连发两道圣旨，一道是擢升方祈和行景，一道是让秦伯龄带兵十万北上，增援梁平恭。

鞑了主将托合其都定京城里当作俘虏了，鞑了气数都了，这个时候让秦伯龄出兵北上，防是谁？不是鞑了，就肯定是梁平恭了！

早朝一结束，就有堂官来围着他道贺，“儿了争气，十四岁就搏了个爵位回来！”、“守着托合其这么重大事儿都让令郎去做，百年世家是要由文转武了？”

他只有忍住怒气和不安，一一回之。

“景哥儿和方祈住雨花巷，皇帝知道前事吗？知道多少？昨儿个景哥儿回京，却连九井胡同都没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