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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参见母后。”

长乐宫,长信殿。

先皇刘邦尸骨未寒,长安城仍是随处可见的白孝,才刚成为太后不久的吕雉,便已住进了本属于汉天子的长乐宫。

只不过,与刘盈前世所稍有不同的是:这一世,是刘盈主动提出,或者说让出了长乐宫。

见刘盈朝自己一板一眼的拜喏,吕雉本就有些迟疑的面容,不由更带上了些许试探。

“齐王、楚王,可都去过长陵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浅笑间点着头,自然地走上前,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唯。”

“王兄、王叔,皆已往长陵祭奠高皇帝,此刻,当正往长乐而来。”

“及赵王、代王、吴王,或仍要数日,方可抵长安。”

听着刘盈语调中,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淡然,吕雉也不由浅浅一笑,顺手将刘盈的手拉过。

“如此便好。”

“待诸王皆至,皇帝还当设家宴,以稍疏宗亲情谊于诸王。”

“另高皇帝驾崩,当与诸王之一应赏赐,皇帝,也当先行筹措”

闻言,刘盈只挤出一抹僵笑,乖巧一点头,旋即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脚边的地板之上。

看着刘盈再次流露出这番神容,吕雉终是将心中的孤疑尽数撇在一旁,轻叹着拉过刘盈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高皇帝大行,吾儿又年幼”

“往后,便独遗吾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更要看顾宗庙、社稷”

“唉”

“就是苦了吾儿”

却见刘盈闻言,只神情哀婉的稍抬起头,满是疼惜的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眸。

“孩儿不苦。”

“倒是苦了母后,还要替儿分此重担”

言罢,母子二人便这么互相依偎着,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不一会儿,就听吕雉冷不丁一发问,惹得刘盈也是直起身,略有些严肃的看向吕雉。

“高皇帝大行,吾儿新君即立,当知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听闻此问,刘盈的面容稍严肃了些,心中,却是一阵警铃大震!

刘盈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吕雉这一问,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的。

——苦苦‘栽培’刘盈的吕氏外戚,恐怕迫不及待的想要收获些什么了

在心中提起十万分的警惕,刘盈的面容之上,却是悄然涌上一抹思虑之色。

“嗯”

“母后之意,孩儿明白。”

“孩儿,也确有一事,欲奏请母后。”

说着,刘盈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试探。

“朝中三公、九卿,多乃高皇帝于岁首复设,除当罢之太尉,余者,多恐别无良选。”

“然郎中令一职”

似有深意的将话头一断,便见刘盈似是有些心虚般深吸一口气。

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愈发迫切,刘盈才面露忐忑道:“母后亦知:郎中令者,全主宫中禁卫、中郎,又肩护驾之重担。”

“今之郎中令武虎,虽亦乃元勋功侯,然往日,于母后、于儿,皆无甚知解”

“故儿意,郎中令一职,恐还当任之以以吾家信重之人,方为稳妥?”

果不其然,刘盈此言一出,吕雉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一抹喜悦,只是在嘴上,吕雉却依旧没有犯错。

“此事,倒也不急。”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人心思定,若于此刻任免九卿,难免使朝局动荡,物议纷起”

听着老娘这番话,纵是对老娘并没有什么不满,刘盈也是不由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嘿!

——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是你,说‘急不得’的也是你!

好话赖话,全让你吕氏说了!

但抱怨归抱怨,对于老娘的这个举动,刘盈也还是能理解。

毕竟再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刘盈堪堪欲坠的储位,都是仰赖此刻让刘盈有些不满的‘诸吕’,才得以稳固下来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撑着刘盈没从太子之位上跌下来的,都是如今的太后吕雉,但‘诸吕’众人,也是刘盈储位得保不可或缺的因素。

这就好比后世的家族公司。

——作为准董事长的刘盈,却始终被董事长刘邦嫌弃,碍于e吕雉,才迟迟没有更换继承人选。

在这个过程中,迫使董事长刘邦保持原状的,自然是e吕雉占大头;但帮着吕雉做具体工作的‘自己人’,显然也都有功劳。

而现在,老董事长退位,新董事长刘盈上任,e吕雉,也已经成为了大权在握的代理董事长。

在这个时候,曾经帮助过刘盈的‘自己人’们想要收获胜利果实,出任一些更高等级的职位,也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当然,最主要的是:刘盈这句话,也并不完全是装腔作势。

——相较于除了名字,再也没有任何可供刘盈权衡的梁邹侯武虎,显然是让母族吕氏出任贴身保镖:郎中令一职,更能让刘盈感到安心些。

再有,便是曾或明或暗许诺吕氏众人‘来日必有厚报’的吕雉,也需要拿出一块骨头,打发一下自己那一家不中用的亲戚。

想到这里,刘盈总算是将心中的恶心按捺了下去,稍一思虑,便朝吕雉咧嘴一笑。

“母后所言甚是。”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公卿之职纵有不妥,亦不当急于易之。”

“然虽不急于任、免,亦或可稍行商议,以定后继之人选?”

见刘盈如此贴心的给自己提上台阶,吕雉自也是颇为满意的顺坡下来。

“倒也是。”

“先行定下人选,待日后再任之,亦无不可。”

不着痕迹的‘接受’刘盈的提议,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由衷的笑意。

“既如此,皇帝以为:何人当可负郎中令之重?”

闻言,刘盈只笑着对吕雉一拱手,面上虽稍带俏皮之色,但语调中,却是一股气质中自带的严肃。

“儿以为,建成侯老成谋国,又于吾家干联颇深,或可信,而用之”

从长乐宫走出,坐上御辇,行驶在返回未央宫的街道之上,刘盈的面容,只一股说不清的憋闷。

道理,刘盈都明白。

——作为刘盈得以继承皇位的‘功臣’,吕氏提出一些诉求,并没有什么部队。

——作为吕氏的大家长,因‘天子年幼’而得以暂掌朝权的吕雉,也确实应该稍微照顾一下自家亲戚。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总觉得,这种万物都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让刘盈莫名的感觉到一股懊恼。

而且这股懊恼,和前世还有所不同!

前世,刘盈懊恼的,是自己堂堂天子之身,却过的不如一只鸟快乐、自由,手中更是毫无权柄可言!

这一世,情况显然比前世好了很多,刘盈虽然还是没能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掌政,但也起码保留了在一些事物上,向母亲吕雉提建议的权力。

如长乐宫、未央宫的分配方案,便是在刘盈主动提出‘谁掌权,谁住长乐’的建议后,才在吕雉的允许下,达成了‘太后居长乐,皇帝居未央’的结果。

又如方才,刘盈主动开口提议,才为自己的舅父吕释之,争取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准郎中令’的官职。

和前世什么都不能管、什么都不能问的黑暗岁月相比,如今的状况,显然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即便如此,刘盈却依旧不时感觉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总觉得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迫使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要管,且什么都要掌控的人。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愈发让刘盈感到‘自己无法掌控’的一切,也让刘盈渐渐有些恼怒了起来。

偏偏这一切,又都被刘盈身旁的新任宦者令:小太监春陀看在了眼里

“陛,陛下”

“嗯?”

小太监一声轻唤,将刘盈的思绪拉回眼前,又下意识一皱眉,下的小太监赶忙一低头。

可话已说出口,天子都因自己的呼唤而看向自己,春陀此刻就算是想打退堂鼓,也是没有了退路。

在心中稍一权衡,春陀终还是一咬牙,小心斟酌着用词,才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禀陛下。”

“近些时日,宫中内侍、婢女,于各宫门,似皆颇有微词”

嘴上说着,春陀不忘抬起上眼皮,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刘盈的神情变化。

“说是”

“说是司马门、作室门两门卫尉,近些时日总是有些”

“呃,总是有些,擅离职守?”

“宫人出入宫门,似是,都不必再凭宫牌了”

此言一出,刘盈方才还淡然的面容不由一紧,望向春陀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寒意。

作为一个宦者,尤其是未央宫众宫女宦官的头子:宦者令,春陀的话,并没有说的太明白。

——司马门、作室门两门,皆是位于未央宫北墙的宫门。

按照春陀的说法,这两道宫门,最近颇有些‘谁都可以自由出入’的意思。

而刘盈却从春陀的这句话中,听出了另外一层隐晦至极的提醒。

“若是朕没记错的话”

“司马门、作室门二门之尉,皆乃吕氏子侄吧?”

若有深意的道出一语,见春陀赶忙将头再低下去些,刘盈的嘴角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满含讥讽的笑意。

“朕还听说,近些时日,凡吕氏子侄、部旧,皆可谓门庭若市,访客往来不绝啊?”

“可有此事?”

却见春陀闻言,只赶忙将头稍抬起些,飞快的给出答复,便再次将头低了下去。

“宫外之事,奴不知,亦无从听闻。”

“只宫中,似多有物论,乃言诸吕之不当”

闻言,刘盈只满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便侧过头去,朝车窗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吕氏”

“嘿”

“果不其然呐”

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身为太子的刘盈,就一直和已故的先皇刘邦待在长乐宫长信殿。

而在这两个月内,如果有人做了统计的话,那就必然会发现:父子二人谈话间出现频率最高的二字,便是‘吕氏’!

从彼时的皇后吕雉,到吕释之、吕台、吕产、吕禄等吕氏外戚男丁,再到灌婴、傅宽、靳歙等‘周吕部旧’

但凡是有关‘吕氏’的谈话,便总能在彼时的老皇帝刘邦口中,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朕卯时合眼,吕氏辰时必反!

而眼下的实际情况,虽然没有刘邦曾预料的那么夸张,但从‘君臣之道’的角度来讲,却也相差无多了。

看看春陀?

堂堂未央宫宦者令,比二千石的太监头子,都到了只能拐弯抹角,提一嘴‘吕氏偶有几人,稍有些擅离职守’了!

若是换了旁人?

嘿!

常言道:活不得罪官,死不得罪监!

太监这个群体,撇开别的不说,单就‘记仇’和‘坏事’两项的天赋,那绝对是青史罕有的!

得罪了这个群体,还能好端端为官做吏的,不是有滔天背景,就是手握滔天权柄!

而司马门、作室门,区区未央宫两道宫门的门尉,千石级别的官儿,就已经让身为宦者令的春陀,都只能拐弯抹角的上眼药了

“不急”

“且不急”

目光阴冷的发出两声呢喃,刘盈只头都不回,朝身侧的春陀一虚指。

“往后,凡朕不在之所,都带着眼、耳,好生查探着。”

“于朕独会,再带上嘴”

如是做下交代,刘盈便将车帘放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今的吕氏,非但春陀惹不起,就连身为皇帝的刘盈,乃至于曾经的刘邦,都同样惹不起!

而前世的经历告诉刘盈:自己,根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多浪费时间。

毕竟有些事,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要想做到这样的事,需要时间,需要积累,同时,也需要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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