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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唤起吉娜的名字,我脑海里马上出现吉娜的样子。
那么纯净动人,永远灿烂无比的眼睛。
“不,你不是吉娜!”
我猛地推开她,她一下子消散在虚空之中。
就在这慌神间,屋子重归昏暗和寒冷,周围也皆是难友。
但我忽然感到毛骨悚然,急忙一甩手,甩出去一条东西。
我借着微弱的炉火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一条细小的黑蛇。
我惊喊了一声,竟然无人醒来。我赶忙拎起炉火,四处照看,发现大家的肩头上都伏着一条黑色小蛇,都一口咬在脖子上。震惊之余,我意识到这绝不是一般的蛇,忙急急地拍走每人的小蛇,并慌乱地呼喊着大家。
“公羊兄!公羊兄!”我摇晃着公羊师道,“醒醒啊公羊兄!”
公羊师道喉头咽下一口气,一脸的沉醉,似乎仍在蛇蝎美人中无法自拔。
任我摇晃还是掌掴,他都无法醒来。情急之下,我只得夹起一块红光光的小炭,往他大腿上一烫。他马上痛叫出来,逐惊醒。我对每个人都施此法,一时屋里喧哗叫闹。
“有蛇!大家小心地上的黑蛇!”我喊一声,大家更慌乱了。
“沙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公羊师道摸了摸脖子,“我怎么会做春梦?”
“那不是春梦!”我说道,“那应该是相术!”
话说出来,我自己也凛然一惊——那女子棚屋岂不是!
我马上将夹子交给一个难友,叮嘱他去唤醒其他屋子的人,然后赶紧和公羊师道奔向女子棚屋。
果然,出事了。
大街上,黑夜中飘摇着银丝,穷途中徒生出鬼影。人们熙熙攘攘起伏如浪。
然他们神情浑浑噩噩,佝偻着身子,姿态如行尸走肉。其行走的方向,正是女子的棚屋。
我们走进人群中,发现他们肩头都伏着黑色小蛇,小蛇也正吮着每人的脖子。
我们赶紧手忙脚乱地为他们拔掉小蛇,然于事无补——他们还闭着眼睛,一脸沉醉,口中或念念有词,或微微呻吟,有的人还伸手进了裤裆里。
“他们要去哪里!”公羊师道惊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诡异的小蛇,肯定是巫覡所为。这恐怕就是端木赐的招数。
“公羊公子,我们赶紧到苏子姑娘那里去吧!”
我们加快脚步,推搡开人群,直往女子棚屋奔去。
我们赶到时,女子棚屋已成为一处孤岛。
四面八方全是万万之众,徐徐而来,将棚屋围在了最中央。
寺主大人、陆载、高锟正守在棚屋外,手中都拿着刀子,严阵以待。
看样子,是准备殊死一搏。
“寺主大人,陆大人!”
我们一来到他们面前,高锟马上递给我们两把刀子。
公羊师道一手撇开刀子,崩溃道,“怎么回事啊?不是已经用巫术了吗?”
“端木赐他们出招了!”寺主大人忿忿道,“是邪教的蛇蛊之术!老子之前只是耳闻,其同时兼具卜咒术和幻相术,可以催生、唤醒、蛊惑人心中的和恶念!”
“我不想知道是什么巫术!我不想知道!”公羊师道对着陆载怒吼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
陆载摇摇头,“是我大意了。”
“那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既然是咒,那就是可以除咒!”
“他娘的陆载小子!现在还除什么咒啊?!只能把他们杀了!”
“可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中了咒而已!”
“小子你说过的!只有宿主自身起意,才会被人下咒。如果宿主无意,再强大的卜术也无法催生咒念!这可是你说的!”
陆载怔住了,一时无言。
我望着越来越靠近的,充满戾气的万万之众,捡起了地上的刀子。
“沙公子?”陆载问,“你要杀他们?”
“我们人少,杀不了这么多人。现在不是救人的时候,而是自救的时候。我们要唤醒他们,然后让醒来的那部分人转而帮助我们。”我抓紧刀子,“只要拔掉黑蛇,外加一点疼痛,他们就能醒过来。”
“都说别想什么唤醒除咒了!”寺主大人急道,“你这种方法只适用于咒发初期。你看他们,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转眼仔细一看,只见所有人的皮肤渐渐发黑,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
“这,这到底是什么咒?”
陆载忽然一掌加额,苦笑道,“我怎么想不到!成魔诞!这就是魔咒啊!”
魔咒?
这时,这入魔的万万之众,还发出了整齐划一,空旷而狂妄的喊声
“我们是男子!怕女子作甚!怕女子作甚!”
“男尊女卑!女权荒诞!有多少真切就有多少虚妄!”
“文明湮没野蛮,时间遗忘历史!”
“恶名如狼狗!卑贱如蛇鼠!难养如小人!”
紧接着,他们又齐声怒吼咆哮,宛如那林中野兽来袭,我们困守在林间小屋。
“小子,你听听!”寺主大人冷笑道,“正如你所说,他们这些人,已经成魔了!老子今晚,就要为了这八个姑娘,而要杀万万恶民!因为老子的心不在于此时此地,老子只会放眼天下!对于天下而言,他们就是成魔之人,必须铲除!”
是啊,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放眼于天下,他们就是少数之罪恶!我们要对抗之,惩戒之,毁灭之,以暴制暴,以恶治恶!
眼看他们就要靠近,东北一角忽然呼声大震。
只见有一支队伍从人群中冲撞出来,冲得入魔之人倒下一片,还向我们奔来。
高锟正想上前厮杀,陆载赶忙阻止,“高锟大哥,他们来帮我们的!”
我一看,为首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大汉,身后跟着几百人。
我不认识他,只听陆载唤其为“袁大哥”。
这袁大哥和那一百多号人,其脖子上都没有小黑蛇,但也有伤口,应是及时拔掉了。
“陆大人,寺主大人!”袁大哥道,“我们来帮你们了!”
话音刚落,西北一角也突如其来一片闹声,又有一队人冲出了人群。
这回领头的汉子,竟是那天欺负陆载的“三五一六”,也率着几百人人。
“哼,我们已经对男人的行径恨之入骨,甚至耻以为雄性!我们就要阉了他们!”三五一六忿忿道,“这都是拜你所赐,六六六六!而且不只是我们,男子营其他地方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陆载捋了捋眉毛,不知何言。
“好!好呀!”寺主大人点点头道,豪情万丈大喊道,“那就给他们看看,不是人人都会受他们摆布,不是人人都会成魔!来,兄弟们,留一些人围守着屋子,其他人在外头拦住他们!”
寺主大人喊声刚落,“魔人”们便发疯地冲了过来,我们的人也马上迎上去,顿时殴打肉搏成一团。我和公羊师道守在最后面,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怔住了这嘶吼起伏,撕扯咬捶,没有刀光剑影,却有血肉横飞,或乱挥拳头,或张大血盘,或齿牙化獠,或猛抠眼睛,或秃顶冲撞,简直犹如野兽之间的厮杀!每个人都是光秃秃的脑袋,都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分不清敌我,分不清意图,这不是什么战场,而生生就是屠宰场!
我和公羊师道一动不动,身上却被溅满了鲜血。不时一只耳朵飞到我脸上,一根手指扔至我脚下,看着已令人触目惊心。突然间,公羊师道猛地呕吐出来。我转眼看过去,竟然看到了他面前是,是,竟是男人的老二!我也感到一阵恶心,捂住心胸。
恶心,太他娘的的恶心!这,这眼前的人,还是他娘的人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想起了西域的遭遇。原来,我还是经历得太少。
围守的人,已经不是在守护了,简直在恐惧地观望着。也不需要守护了,没有人在乎姑娘们,男人们已经陷入了兽性的狂欢。
“我们输了,彻底输了······”
陆载的声音忽在耳边响起。我回头一看,只见他精神萎靡地跪在哪里,的长发披在半边脸上。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有头发的男人。
我走向他,大声质问道,“你胡说什么!输了什么!”
陆载苦苦笑了笑,“我竟然现在才想明白,男人所有的欲念,本质上就是兽性。而我全都关注在之上,忽视了男人其他的执念。通过移情,我以为制止了的罪恶,没想到却引起了守护欲的罪恶,甚至激发了两种罪恶的对立!”
“可这不是输赢!这不是你和端木赐之间的博弈啊贤弟!!!”我扯着陆载的头发,怒而对他呵斥道,“这些都是端木赐玩的把戏!是他利用人性之短玩的把戏!错不在于你!他抛来一块肉让狼争食,你却让狼同情肉的遭遇,这只能有两种结果,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偏执至死!”
“呵呵,这还能说错不在于我吗?”
“你的目的,是让肉免于伤害!是你让肉重新有了生命,成为了羊!只不过,是狼无法理解羊!在狼眼中,羊和肉没有任何区别!”
我看着棚屋,听着自己这一番无稽之谈,竟顿觉有点可笑。
不是笑自己这番话,而是笑所有人,包括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他娘的自以为是了!
我们眼中的别人,到底是他物,还是纯粹的人?
是孝顺之物——父母;是依赖之物——夫妻;是继承之物——孩子;是利用之物——仆人;是笼络之物——同僚;是泄欲之物——身段;是欣赏之物——容貌;是议论之物——行为;是毁灭之物——敌人等等······然绝不是纯粹的人。
呵呵,我们对一只小狗都要比对人宽容仁慈得多!
然而在陆载眼中,人,就是人,是天地可贵的生灵。
“陆载啊陆载,你们想得太多,太复杂了!”只见寺主大人满身血迹地走了过来,“吾等巫覡,可要明白这世间运转之道。汪汪之水,需有清有浊,有阴有阳,方生活鱼,方起太极。世人有恶,方能有善;有野之蛮,方能有文之明。文明若生,转而化恶,是为文化之道!而吾等巫覡,就是这化文之大者啊!”
我突然想起了父皇题给我的字——“化民为俗”。
“那我为诸民除咒,又有何意义?反而灭了善源,不是吗?”陆载又苦笑道。
“因为恶易善难。就像我们为了守护八名女子,三千多人对付这三万多人。”
“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等我们三千多人死光了,就是有始之终了。”
说罢,寺主大人吐出一口恶血,又冲了上去。
公羊师道木然地走了过来,忽地咧嘴笑了,样子痴妄。
“你们真悠哉,外头在人吃人,你们竟在大发阙词。”
呵呵,还真是。我们看着外面的人在厮杀,如同看一场好戏,偶发议论。
“等一下,你们听到没有?”公羊师道忽道。
听到什么?满耳是猖狂的厮杀声。
然而既然公羊师道说起,我就不禁竖耳细听。之中,不知何处响起了一阵文雅的乐声,其空旷犹如幽谷泉鸣,悠长犹如细水长流,煞是好听。
这乐声不大,却悠悠化作微风细雨,轻轻拂进耳廓。奇怪的是,周围之声渐渐被乐声掩过。我看到许多“魔人”们脖子上小黑蛇脱落,掉到地上变成石头,化作尘埃而散。他们的眼睛渐渐有了光采,然仅是一瞬间,便闭眼倒地。
陆载忙大喊道,“住手!都住手!”
寺主大人和高锟也忙叫喊着,我们这三千多人(应是折损一大半,剩下不足一千人)赶紧停下手,一个个呆若木鸡。
一时那血流成河,随雨水而散。
乐声渐近,并随着两人飘到了跟前。
是端木赐,和那位叫“吞象女”的巫女。
那吞象女捏着蛇纹长箫,嘟圆着紫黑的双唇,轻轻柔柔地吹着。
我紧紧地盯着她;不仅仅是我,在场没有晕倒的男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就是在我们梦中出现的蛇蝎美人。
“可恶,老子就知道是邪教的巫术!”寺主大人看着吞象女怒道。
吞象女不理会寺主大人,慢慢地放下长箫,转眼看着陆载,笑道,“陆大人,怎么样?今晚这出戏可是我吞象女特意为你准备的。诸人之魔咒,你可除得了?”
陆载也不理会吞象女,直走到端木赐面前,忿忿道,“端木赐!你若想对付我,直接冲我来!为何要连累这么多人!为何要酿成如此闹剧!”
端木赐没有马上回答,倒是发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事到如今,还那么自以为是,看不清世间现实!是我逼你除咒的吗?不,是你自告奋勇,说要为诸人除咒!我不光允许你除咒,还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结果呢?如果没有你,死的只是十个姑娘;而有了你的插手,死的便是这一万多人!你竟然还说我想对付你?我只想给你看看,这个真实的世间!认清现实吧,陆一善!”
“哈哈哈哈,”寺主大人也讪笑起来,“这还是真是恶人先告状!你蛊惑恶行,却责善者姗姗,真是狡辩者怎么说都有理!端木赐啊端木赐,你冒着圣贤之名行小人之事,一点都不觉得害臊吗?”
“是是是,你们都是大人,我们都是小人。”端木赐摊了摊,笑道,“既然如此,几位大人何必与我们小人一般见识,费口舌之争?几位大人今晚玩得可尽兴?寺主大人手上可沾了不少蜀山民众的鲜血啊!”
“你!哼,真是小人当道!”
“呵呵,谁说不是呢?”
端木赐又转眼看陆载,“恶人之所以能先告状,难道不是因为恶行多是主动,而善多为被动么?”
“恕陆某不敢苟同。”陆载没好气道,“这成魔诞,你们究竟如何才能罢手?”
“今晚算是结束了一回合。你看,诸人皆成魔了不是?哈哈哈哈哈!”
端木赐仰天而笑,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其后,吞象女带着八名女子回去女子营。
看着她们渐渐消失在雨夜的黑影,我长呼一口气,感叹终于结束了。
躺在地上的人,也慢慢醒了过来。站起来时,皆是茫然失措。唯当寒风一吹,冷雨一淋,神志才霍然而醒,纷纷跑回棚屋。
剩下两千多人,面面相觑,不知何言。每个人的心头,都隐隐有一种无法泄恨的愤懑。看着地上再也起不来的难友,更有一种愤慨的悲伤。
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委屈,我觉得陆载其实没输。不是因为我们成功保护了姑娘们,而是因为地上这些难友。
剩下的夜晚,我们一伙人没有回屋睡觉,而是将尸体全都弄到万骨堆下,于茫茫白骨中埋下一片片薄土。
……
次日,一切都回归初来的样子。按部就班地点名、劳作、吃饭,睡觉。夜间又有了军兵巡逻,乌香市再度兴起了交易。我看着大家的样子,依旧是茫茫然的疲态,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且不时还会庆幸棚屋宽敞了许多。
不只是是女子进男子营这件事,包括初初入成魔诞时,那家人分离的悲痛,那黥面剃头的屈辱,那赤身的羞耻,还有沉重劳作下无穷无尽的饥饿感,难有们都可以很快地适应、习惯、遗忘进而安然处之。
而又不仅仅是成魔诞,仿佛世间诸事,他们皆是如此对待,如乡试的经历。
若是在西域,习惯苦难甚至遗忘苦难,是不可想象,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西域诸民皆有信仰。大部分人信仰圣城圣女,少数人信仰各国之萨满教派。他们会不断地自省,不断地忏悔,以心中所信为生命诸事的皈依。
也因此,西域诸民活得更累,而中原百姓活得更自在一些。他们没有信仰,不懂忏悔,更不知感恩。这是乐天,还是愚昧,还是叫逆来顺受?
难友们还为成魔诞编了一阙歌谣。这阙直白俗气的歌谣,我至今仍会吟唱。
“西蜀国难,无心王旨,蜀山旧城当奴隶。
王侯将相有种乎,脸上刺字光头皮。
惨兮兮,惨兮兮,日挖夜挖,挖空整个蜀山地。
其实这也没什么,有吃有住能咋地,
巫覡大人住一起,吾等小人皆满意。
老少夫妻皆分离?这没什么,聚少离多是常事。
一张脸蛋遭刺字?这没什么,生本丑陋是天意。
如牛羊一般唤使?这没什么,活着都是磨头驴子。
天天都在饿肚子?这没什么,哪能顿顿吃饺子。
冷得手脚皆发麻?这没什么,天冷人间哪不冷。
不打东家打西家,总归是活计。
不住新城住旧城,这活法不腻。
人生悠悠绵绵长,管你三七二十一,好死不如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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