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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我的的确确活了下来。

只不过,我摸着我的心胸,发现再也感觉不到心跳。

我真的变成无心了吗?

很快地,我的另一颗心跑来了。

琇儿紧紧地抱住了我,予我久违的温暖——我好像过了整整一百年。

“相公,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她哭泣道。

我搂着她,看着满地的战绩,心里无限满足。

我仰天大笑,“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哈哈哈哈哈哈!”

忽觉眼前一黑,我昏了过去。

在梦里,我没有梦见任何东西。我只听见声音,那大火炙烤一般的声音。

“汝可知吾之经历?”

“你是谁?!”我大喊道,“是天神大人吗?”

“古之有鳏夫吴堪,为县衙小吏,性恭顺谦和。其家临清溪,每每以竹荆护水,使溪水不受污染。数年后,堪于岸边得一白螺,遂拾归以养。又数日后,堪每夜归家,必闻屋中香气飘散,见之则饭肴俱备。堪以为是邻家寡母所为,遂不以为虑,乃食之。又数日,天天如此。堪感邻家寡母之恩,登门谢之。寡母曰,‘非其所为,乃一妙龄女子修事之。’堪逐疑问。寡母曰‘大人离村后,便有一清丽女子现身,为大人备馔持家。’堪更疑,逐有意一窥究竟。次日旦,堪诈出,藏于邻家窥看。乃见白螺成一美貌女子,打扫屋宇,上厨理炊。堪逐入屋,与白螺女子相面。堪感恩之。白螺女曰‘余乃水神之侍。神谅吴君爱护水源,又哀君鳏独,特敕余落凡以奉媲。”堪敬而谢之,逐与白螺女结成夫妇,恩爱和美。

时县令大人,荒淫无道。闻堪有妻貌美,欲图之。某日,召堪而刁难曰‘天寒无道,今要火侍祸斗供于方相寺,以暖人间。此乃紧要之事,明日必须缴纳,否则问罪全家!’堪忧忧而回,沮丧至极。白螺女问之,堪泪而相告。白螺女曰,‘祸斗乃火神之侍,待妾求火神大人而致之。’逐辞之出门。良久,白螺女牵一兽而归,其大如犬,浑身冒黑焰,相貌恶漏之极。次日,堪呈祸斗于县上。县令见之,大怒曰,‘公堂之上,汝竟敢欺瞒!祸斗乃神兽,此乃恶犬,且貌丑至极,何以供暖人间?!’逐命衙役拘堪一家。祸斗见其无知无理无道,逐也怒之,纵黑焰焚烧,县衙皆为煨烬。”

说罢,那声音又缓缓道,“吾乃祸斗,吾即祸斗。”

我吃惊道,“你是上古巫兽?”

“不错。凡是上古巫兽,必有其巫义。汝听完这段经历,可知吾之巫义?”

“巫义?”

“惩戒是也。”祸斗的声音冷冷道,“县衙无良,吾惩戒之。世人无道,吾惩戒之。”

我不由得道,“你这不是惩戒,而是惩灭!为何要伤人性命?”

“人性愚钝,人心侥幸。若不予覆灭,其不足以为戒。”

“那无辜之衙役呢?他们为何也要遭到惩戒?”

“呵呵,无人是无辜者。无知无明者有罪,熟视无睹者有罪,助纣为虐有罪。试问,狱卒无罪乎?汝手上染逆党万人之血,逆党兵卒无罪乎?”

我陷入一时疑惑,无法作答。

它或许说得对。世人皆有罪孽加身,彼此惩戒之。

那祸斗又道,“汝是吾所有宿主中,最具正义和良心之人。也因此,汝有强者之力,却无强者之心。然,吾可以帮汝,成为世间无敌之强者。”

“就像榕城一战,是你赐予我力量?”

“不错。吾已助汝打通巫穴,现汝已自行成为巫人,并习得上古巫术。”

“无功不受禄。你究竟想我干什么?”

“吾之巫义是惩戒。吾宿于汝身上,借力量于汝,汝须替巫惩戒众生。”

“我要怎么做?”

“成为西蜀之王,从而对西蜀万民进行屠宰、杀戮、嗜血之举。”

我大惊,“你这是要我滥杀无辜?”

“就像吾所说,无人乃无辜者。”

“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汝不是已经在杀戮路上了吗?”

“那不一样。逆党是错的,杀他们便是对的,但杀黎民百姓,却是大错特错!”

“汝以为汝之正义即是正义?对错就在一念之间。”

“我不求我活得多明白。如你所说,对错就在一念之间。而我的对错,就是我的一念。有的人,连一念对错没有。我的对,就是讨伐逆党,捍卫朝廷。”

“汝这是要拒绝上古巫兽?知恩而不图报?!”

它忿忿地怒吼一声。我突然感觉到全身都被炙烤。

这感觉,这痛苦极为真实,有种渴清泉淋之而不得之感。

我清楚地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梦境。这上古巫兽真的会把我毁灭了。

但我不能死。好不容易才从榕城生还,琇儿还在等着我。

“吾知道汝不能死,有佳人相候。不想死很容易,答应吾之要求。否则,你就会永远都醒不过来。”

我只得放缓语气道,“只要符合我的对,我自然愿意为君效劳。”

“汝的对?好呀,汝就去把穆绍武杀了!”

我一惊,“我为何要杀穆帅!”

“他已经叛变了,变成了逆党!”

我不由得微微冷笑,“穆帅叛变?不可能!”

“呵呵,汝不但拒绝吾,还不相信吾!”

“若要我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那你干脆把我杀了罢!”

死了也好,琇儿这只飞蛾也可以自由自在了。

“好,好啊。真不愧是强者,火烧上身了还能一声不吭的,这无聊的俗世没几个。汝有点意思。汝放心,此刻吾等乃两命同体,吾不会让汝死的,吾不会让汝死的······”

耳边的声音渐渐飘远,身上的炙烤感也渐渐消失。

我眼睛睁开的一刻,我就看见了琇儿。

她正在床榻旁躺着,眼睛红肿肿的,脸色憔悴。

我心痛地碰了一下她的脸,她马上惊醒了。

她看着我,泪水涟涟,一下子抱住了我。

“······相公!巫医大人说你气息异常,我都以为你······”

“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安心吧。”

我看她破涕为笑,心里也欣慰了不少。

但我一时无法心安。祸斗说穆帅叛变一事,让我耿耿于怀。

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偏偏就发生了。

榕城某夜,我被召到军中议事。

召集者,是副帅严守刚。他刚刚从城外军营回来,满身是血。

他沉痛告诉我们,所有在城外驻扎的军营一夜间遭到靖楚党袭击,全军覆没。

我和诸将一样,当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城外军营的驻扎点相当隐蔽,且分布各处,互为犄角,不可能毫无预兆地遭到偷袭,更不可能一下子覆灭。除非是靖楚党掌握了确切的地点情报。

但驻扎点只有穆帅和严帅知道,我和官渡都不知道。

严帅刚说完,军兵就来报了——穆帅不见了。斩刀和战马也都不见了。桌上还留着一封信。严帅马上打开来看。信不是留给我们的,是留给家人的,满纸愧疚道歉之言。

我们面面相觑——穆帅叛变了。

当下,我头脑一片空白。

“还愣着干什么!”严帅含泪怒吼,“全军护百姓撤出榕城!还想榕城再变成死城吗?!!”

我也来不及深思,马上回去找琇儿,举家迁至雒城。

应不是迁,而是逃。

呵呵,真没想到,我的恩师,堂堂讨逆军大都督穆绍武竟然真的叛变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是悲伤?是愤怒?还是不可思议?

可笑,太可笑了。原来人世间的对错,真是一念之间,一线之间。

纷乱的一夜,我入眠后再次梦见了祸斗。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如炙烤一般的声音慢慢在耳边响起。

“此刻,汝相信吾否?”

“那又如何?穆绍武叛变,我自然就会杀了他!”

“若汝听吾之话,早一点杀了他,就会狼狈如此。若不是严守刚当机立断,汝之爱妻可能幸免?”

我听后不禁脊背发凉。是啊,若不是严帅逃回来,并让我们连夜撤出榕城,榕城一旦被围,人人危矣。

“吴堪有娇妻,却受人惦记;自家有财宝,乃怕人抢劫。世态炎凉,欲壑难填,人间如丛林,无不是觊觎,无不是猎物。要想保全自己和爱妻,就必须成为森林之王;哪怕成为王,也有可能遭人算计篡位,因此要杀戮众生。众生灭,罪恶灭,再有众生,汝就成为众生之父。此方为无罪之道。”

我惶然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叫我杀了所有人,若世间只剩下我和琇儿,我们又如何自如地独活?!”

“自己杀人,引以为疚,逐不能独活;若是天灾杀人,祸、罪皆不及己,是否就可以安然处之?”

“天灾杀人,乃天无道,与人何干?!”

“汝真以为天灾只是天灾?天灾莫不是而起?”

“你究竟想说什么?”

“汝还是拒绝吾之要求,选择守护这片生民,对么?”

“对!那又如何?”

“呵呵,强者守护弱者,弱者反成得道者,是世间最无稽之事。强者啊,汝到了罪恶之城蜀山后,汝就会发现,强者无道,弱者更无道;天灾无情,更无情。”

声音又渐渐消失了。从那天起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就再也没有听过它的声音。

但它的话再一次得到了验证。我的确被调往了西蜀,任西蜀军都司。

以前在西蜀,都是住在军营,住在边境;这次回西蜀,却是住在了蜀山城。

蜀山城也正如它所说,是一个彻底的罪恶之城。

明面上的罪恶,为官狎妓,黑土买卖,苟且之事变得堂而皇之。

暗地里的罪恶,更是数不胜数,人人冷漠,人人相欺,男人窥探着女人的美色,女人惦记着男人的财产。夫妻反目成仇,歇斯底里间错手相杀;独身切莫上街,鬼影幢幢间受人迫害;流氓地痞成群,好勇斗狠间掳掠;酒囊饭袋一堆,阿谀奉承间尔虞我诈。这是一个人人自危之城,一个人人皆为鱼肉,人人皆为刀俎的丛林之城。

我决定忘记穆绍武,希望以一己之力整顿蜀山。

后来发现却是枉然。我能整顿军纪,却整顿不了民心。

有时想想,民若如兵就好了,一切服从命令。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兵从民中来,民却不能如兵循规蹈矩。

世态如此,我不禁怅惘起来。这世人真的不管对错了吗?真的分不清对错了吗?真的不在乎何为对,何为错,只是一昧地用“没有绝对的对,没有绝对的错”来搪塞罪恶吗?哪怕是片面的对错也好呀!

这实在是太可怕。若终有一天,我们朝廷军马兵败如山倒,逆党或外族统治了中原。也许他们只需要扔一块骨头,就能让百姓们乖乖驯服。

我开始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世间,不知如何在这个世间自处下去。

哪怕我迎来了人生一大喜事,我也无法去欣然面对——我的女儿出生了。

当产房响起清脆稚嫩的哭声时,房外的将领们都松了一口气,开怀大笑。

但我没有。我哭了。我心惴惴然地害怕起来,甚至悲恸。

巫女招呼我进去时,我蓦地迟疑。将领们还以为我紧张,一昧地推着我。

人这辈子,只能被推着去面对吗?

我走进了房间,先看一下琇儿。琇儿很开心,喜极而泣。

看到她的笑容,我也笑了。她是我另外一颗心啊。

我从琇儿手上接过襁褓。我看到了我们的女儿。她长得很好看,很可爱。

太好看,太可爱了。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惭愧不安。

“相公,你怎么了?不喜欢这孩子?”

“不,我怎么会不喜欢她?我只是,我只是······”

看着她粉扑扑的,惹人怜爱的脸蛋,我却高兴不起来。女儿啊女儿,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所降临的世间充满了罪恶,缺乏爱、怜悯和宽容。我怎敢让你去直面这个世间?我担心你被罪恶伤害,更担心你成为罪恶。我不敢让你去读书识道理,不想你懂事之后,发现教你不要说谎的大人却信口雌黄,满嘴谎言。我更不敢让你去识人交际。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凡人心险于山川,难知于天啊!如果可以,我真愿意为你戮灭这个世间,让你的世间只有鸟语花香,而不是人心叵测。

“相公,”琇儿的手搭在我手上,“我们一起努力,把女儿抚养成人,好吗?”

“好,好。”看着琇儿的笑容,我违心地答应着。

可没想到,女儿一诞生,不吉不祥之事接踵而来。

这不是女儿的错;反而女儿是最无辜的人。

我们大人欠下的债,难道还要下一辈子孙来偿还吗?

为了女儿,为了琇儿,若需要一个人承担罪孽,那就只能是我,必须是我!

迦顿来犯,我便杀了那穷兵黩武的国王;毒书欺人,我便烧了这满纸荒唐的圣贤;朝廷除异己,我便想方设法保住西蜀军,在不进则退的政治上谋得高位;西蜀诸民需要敬奉、仰仗、辱骂、泄怨的对象,那就让我来担当!我从庆州谋得铁矿,要建比肩天皇殿的黑铁之塔,列九重君门,以显我无心之威!

琇儿屡屡拊着我的手,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戚戚然地问道,“相公,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捧着她的脸,怅然有感。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女儿,这世间其实并不是那么美好。我不知如何教她去面对罪恶和纷争,我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被这一切吞噬。”

“可生命就是希望呀,不是吗?”

“生命同样也是绝望。”

“那你想怎样?不要这女儿吗?”琇儿生气了。

我一时无言。或许我杀了女儿,就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但我不忍心,就像我不忍心抛弃琇儿一样。我是何其矛盾的人啊!

“既然你喜欢我,你喜欢女儿,那就尽你全力去保护我们呀!”琇儿抱紧我道,“就像你是鬼神无心,守护这西蜀一方百姓一般呀!”

啊对!琇儿,你说得对!

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女儿,我愿意变成一个千古罪人!

为了西蜀军的兄弟,为了西蜀的万万生民,我也愿意成为鬼神无心!

讨敌之鬼,保民之神!为了保护这一切,我无心愿意倾吾所有!

有了这坚定之志,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但,有个东西却不乐意了——祸斗。

它重新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并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耳边响起燃烧的声音。

燃烧着木柴,那噼里啪啦的声音;燃烧着火把,那风吹唬唬的声音;燃烧着书籍,那如人翻书的声音;燃烧着,那鬼哭狼嚎的喊声。

火焰,绝不会无物而烧。它似乎在警告我,它即将要焚尽一切。

果然,当黑铁之塔建好时,西蜀各地纷纷爆发了天灾。

这些灾祸接连二三,且统统毫无预兆,简直像有意为之。

我知道,这是祸斗搞的鬼。

祸斗是神兽,象征着天神。这不正是天神要对我鬼神下马威吗?

呵呵,我鬼神偏偏不会屈服!

我在蜀山方相寺祭天祈福之典上,登天皇殿,要为万民祈福。

我看着那一纸祭文,笑了。

这算什么祭文?这不正正告诉天神,我们错了,原谅我们,可怜我们?

祸斗发动天灾,屠戮生民,错的是它;凭什么说我们错了?!

我没好气笑了几下,不由得怒吼道,“这是什么!这算什么!阿谀奉承,低声下气?错不在于我们,为何我们却要求着天神可怜一下我们凡人,施舍一点恩惠于我们凡间?!错的是上苍!错的是天神!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大家看看这满目疮痍的人间,哪里好生了!哪里载物了!处处都是覆灭之象,处处都是灾祸环生!”

我边大声地吼着,边忿忿地撕毁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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