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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边大声地喊着话,边忿忿地撕毁祭文。

民众们都怔住了,发出一片惊呼声。

相公将一手碎纸撒向天皇庭。碎纸如白羽,随微风飘浮,与光亮融为一体。

相公再喝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天地无所谓仁义与否,那拜之祈之有何用!还不如自力更生,与天斗,与地斗,与这天灾斗!”

民众们先是雅雀无声了一阵,后陆陆续续响起质疑之声;甚至乎,有人鼓起掌来。

这是相公难得一次大发议论。他一时说过的话,比这一年对我说过的话还多。

然而引起这番轩然大波后,相公又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包括四位将军和我在内。就算说,他也是惜字如金,冷冷淡淡的语气,说的都是要紧的话。

他不但不和我说话,还慢慢疏远我起来。

在小翎看来,他在疏远任何人;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在疏远我,他也不应该疏远我。他甚至碰都不碰我一下;哪怕睡觉的时候我想抱着他睡,手一碰到他的头发,他马上打了一个激灵起了身子,然后冷冷说一句“我心烦,出去走走”,便下了床,离开了房间。

小翎安慰道,“可能是最近各地生事,令他太过烦心忧虑了。”

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因为天灾太甚,频频发生,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山洪,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风,百年难得一遇的地震,统统都在各地发生了,仿佛老天爷要一下子毁了西蜀一般。

最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天灾绝不会殃及蜀山城,哪怕一滴雨都没有下过,阳光灿烂,晴空万里。譬如蓬峘河水淹蓬峘城,蜀水却丝毫不受影响,长鸣湖依旧平静如镜。大家都说是相公和大国师阆鸣庇佑蜀山。也因此,各地的难民都涌入了蜀山城,让整座城都混乱不堪,白天街上是乞儿处处,伏尸痛哭;晚上是阴风阵阵,号泣之声不绝于耳。我曾随相公到蓬峘城一带查看灾情。那稍稍平息下来的蓬峘河,是浮尸万万,已经覆满了江面;高处俯瞰,花花绿绿的,就好像染坊的晾衣棚。

这还没说完呢,下面便有人喊道,“大水又发了,又发了,大家赶紧逃吧!”

果然,潮水汹涌而来,惊涛拍岸,掀起万丈波澜;我在高处看着都触目惊心。

而相公的确为各地的天灾忙得焦头烂额。听雷坤山所言,朝廷已拨下数千万赈灾款,西蜀军一大半兵力都投入到救灾之中,然还是于事无补,处处捉襟见肘,且伤亡惨重。

“这哪里是天灾,这简直就是末日。”所有人都这样说道。

是的,这就是末日。除非朝廷对西蜀弃之不顾,否则甚至会拖垮、毁灭整个大晟王朝。

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天爷为何如此对西蜀百姓?

煌煌文化,积盛需百年之久;然毁灭尽殆,仅需一旦。

更何况这场灾劫持续了一个月。仅仅一个月,却犹困三十年。

一个月之后,在相公身上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某日半夜,我正在房间睡觉,却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了。

这段日子都是不得安眠,我不耐烦道,“谁?什么事?”

“夫人,是我,小翎。”门外响起小翎的声音,“无帅出事了!”

我大惊,披上一件外衣,匆匆走出屋子。

相公半夜不眠,独自离屋已是府上人尽皆知的事情,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现在突然被告知“出事了”,我心头蓦地惶惶然起来,无端地猜测许多是遭人暗算吗?可谁能暗算得了他?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小翎把我带到了马厩。我匆匆地拨开人群,在一声声“夫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夫君——火光之下,满地血泊,一匹匹骏马身首异处,尸身乱陈;相公满身鲜血淌滴,一手挥舞着一条粗壮的马腿,另一手拎着一个赫人的马头,在疯疯癫癫地跳着舞,吟唱着那孤辰煞的歌阙。

所有人都惊呆了,发怔地看着相公,不知所措。

我正想走前去时,相公突然脚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只见他仰天怒吼,“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只要还我子民生计,我统统都答应你!”

喊罢,他竟晕了过去。我忙让人抬他回屋,清理马厩。

正当府内上下忙成一片时,一个军兵匆匆来报。

“报!无帅······”

“无帅身体抱恙,有什么事跟我说!”我说道。

“禀夫人,雨停了!”那军兵眼泛泪光,语气哽咽道,“庆州豫阳郡连续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

“这太好了······”

我话音未落,堂外又响起一声,“报!”

“又怎么了?”

“禀夫人!蜀州蓬峘城蓬峘河水退了!”

“报!”

“禀夫人!蜀州三桃郡的冰雹停止了!”

“报!”

“禀夫人!庆州纪城郡的山洪停息了!”

“报!”

“禀夫人,蜀州常德郡的瘟疫,那,那些病人竟然全部痊愈了!”

一时间,堂里站满了报信的军兵,且陆续有来。要不是蒙将军及时赶到,我都不知如何处理。

待众人退去时,我抚摸着相公的头发,一时感慨。

“相公,你听到了吗?各地都出现了喜讯。”

“夫人,”小翎担心道,“刚刚无帅在马厩说的那番话······”

是啊,他为何要说那番话,又为何说完那番话后,各地就传来喜讯呢?

我不禁心想相公啊相公,你是和老天爷做了什么交易吗?

从那一夜起,各地的灾祸的确慢慢停息了。

但蜀山城的旧城,却下起了绵绵小雨,再也没有雨停之日。

相公也变得更古怪诡异了,脸阴沉沉的,永如寒冰。

他再也没有理会我和女儿,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不管我怎么哭闹,他都不理不睬,简直是视我们于无物。

没想到西蜀的灾祸过去了,我的灾祸却到来了。这种受所爱之人离弃,深受煎熬,无数猜忌困惑乃至绝望的生活,我足足过了三年。

或者这样说更为准确,我受困于西蜀都护府,足足三年之久。

但这并不是最绝望的事情。只要能见着他一天,就会多一天盼着他回心转意。

然而,这种日日夜夜盼望的日子,始终都到头了。

三年后的某一夜,一纸休书送到了我面前。

我忿忿地走到相公身后,将休书撕得粉碎,“张默然,你什么意思!”

相公冷冷道,“这里只有无心,没有张默然。请你走吧,离开都护府。”

三年以来,他终于对我说话了,哪怕是背对着我。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没为什么,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仅此而已。”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生一世不分开的吗?你忘了?”我哽咽道。

“我没说过一生一世不分开。我只说过,如果要分开,那也得是我抛弃你。”

“呵呵,你记得真清楚。就不能给我一个理由吗?抛弃我的理由!”

“理由就是,我厌恶你。你现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我无心厌恶的!来人,把霍文琇和她女儿赶出都护府!其永生不得踏入都护府半步!”

“张默然,你这个骗子!骗子!”

就这样,我被相公休了。我和我的女儿被逐出了都护府。

那是正恭四年二月十三日,夜。

……

几年后,有些人会问我这个问题“你被无心休弃的那一晚,你和女儿被逐出都护府之后,去了哪里过夜?”

我都是淡淡地回答,我忘了。

听者便会不相信,甚至是诧异怎么会忘了呢,这种事情。

忘了就是忘了。“这种事情”,对于你们就是故事;但对于我,就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一夜沦落街上,在哪里度过漫漫长夜,我真的忘了。

好像是露宿街头?好像是在客栈里?抑或是去了城里的巫寮?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抱着我的女儿,和小翎相拥而睡。

睡着睡着,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一直醒着,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我还记得,第二天,我们便离开了新城,去了旧城。

小翎并不是被军兵赶出来的,她是自愿跟着我走。机灵的她,还捎上了一些银两。凭着这些银两,我们在旧城租了一间小小的棚屋,住了下来。

住在旧城,留在蜀山,这是我的主意。小翎却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蜀山城,去村子里居住。这样子对平安的成长比较好。

我当然知道,像旧城此般蛇鼠混杂的地方,不适宜平安生活。

但我没办法。我对无心还心存幻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他会回心转意,派人来迎回我们母女。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我们却离开了蜀山,那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了,相公,不,无心真的无情无义,抛弃了我和女儿。

你们也别问我,我们旧城的生活过得怎样。我也忘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关于旧城的记忆,我脑海里只留下绵绵不尽的阴雨,以及那首童谣了

“淅沥沥淅沥,茅屋下游子。淅沥沥淅沥,雏儿居残枝。可怜一餐饭,出走万余里。淅沥沥淅沥,唯恐狗争食。淅沥沥淅沥,家穷逼人离。淅沥沥淅沥,身疾遭人弃。隔岸观霓裳,锦瑟催人迷。淅沥沥淅沥,永暗无天日。”

也许是半年之后吧,我们遇见了莫辨。

我也忘了,我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遇见他的。那些时日的记忆很模糊。

我好像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做着一个浑然不自知的梦。

当我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偌大的洞窟里,躺在一张毛毯上。

周围是灯火通明,灯烛盏盏陈列于大堂。大堂两侧,有汪汪青池,水影投在石壁上跃动着。还有裸身男女在池中嬉戏。

我茫然地环顾一切,不以为好奇,也不以为困惑,更不以为羞耻。

小翎和一个长相美艳的男子坐在了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

“小姐,您终于醒来了。”

“都说别叫我小姐!叫我夫人!”

“是,夫人······”

“小翎,这是哪里?”我看着美男子,“你又是谁?”

“夫人,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不记得什么?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旧城被流氓欺负,你被人打晕了,幸好这位莫辨大人救了我们。”

“我们被流氓欺负?那,那平安呢?平安在哪?”

“你放心,平安没事。她在屋里头睡着了。”

“好,那就好。那这里究竟是哪里?是蜀山吗?”

“······这里不是蜀山,是莫大人的地方。”

“这里不是蜀山?”我转眼看着莫辨,“感谢这位大人救了我。可我要回蜀山。我现在就要回蜀山,大人,告辞了。”

说罢,我就要站起来,小翎一手把我按住了。

“夫人,莫大人说您身体虚弱得很,需要调理一段时间。”

“调理一段时间?可我要回蜀山呀!不然,相公找不到我就会焦急了!”

小翎和莫辨对视一眼,皆喟然有叹。

“你们叹什么气?我说得不对吗?快让我回蜀山吧,好吗?万一相公找我了······”我急得想哭出来。

那莫辨竟冷冷一笑,“你醒醒吧,认清现实,别再做白日梦了。你已经被无心抛弃了,你再也不是无心的妻子,无心再也不会找回你的。”

听到这番话,我立马一手扇向他;他也不躲开,扎扎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你胡说八道!宁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你安的是什么心?”

“呵呵,你这句所谓的道理,不知害死多少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争什么道理!总之,我要回蜀山!我要等相公回心转意!”

我又要站起来,那莫辨用手一指,我一下子跌坐在毯子上。

“你究竟要干什么!你可知道我相公是谁?西蜀大都督无心!你不让我离开,你就不怕我相公找你麻烦吗?”

“呵呵,我怕什么?你都没有相公夫君了!”

“你说什么?!”我一时暴怒,“你敢再说一遍?”

“我说你已经没有相公了!你已经被无心抛弃,不然你也不会沦落到旧城生活,不会被流氓欺负!醒醒吧!无心不可能回心转意的。他现在跟一班倌人在逍遥快活呢!”

“你说什么?他,他跟倌人逍遥快活?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信?问问小翎吧。”

我的目光马上落在小翎身上,小翎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这绝对不可能!”我又马上站起来,“我要去都护府!我要去见他!”

小翎一下子抱住我痛哭流涕,“是真的夫人!那天我们在街上,不是看到一群倌人进入都护府吗?那时候我还打听了一下,都说去伺候无帅的!你不也在场吗?你不也看在眼里了吗?”

我,我看到了吗?我看到了什么?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那令人难堪的一幕十几个倌人排成一队,扭腰晃臀地招摇过市,左右还有军兵护送进都护府。

一回想这些,我勃然大怒,凭空乱指,怒吼道,“恬不知耻!你们恬不知耻!”

“呵呵,看样子是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什么?不不不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又连连摇头,一个劲儿说道,“不不不不,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这只是一场梦!这只是一场梦!”

是啊,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这不是一场梦。你确确实实被无心休弃了。你的丫头在为你哭泣,你的女儿还茫然不知。而你,疯疯癫癫,自欺欺人。醒醒吧!无心他憎恨你,讨厌你,终于抛弃了你,从你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莫辨捻起我一根发丝,猛地拔下来。那一发的刺痛,一下子钻进了我的心头。

这,这真的不是梦。我的相公,不,无心竟抛弃了我。

多少年夫妻了,他竟然抛弃了我!

我一时悲苦涌上心头,也抱紧了小翎,簌簌地落泪苦泣。

只听那莫辨道,“真不知道这半年你是怎么过的,难道不吃不喝吗,身子竟如此虚弱。你先在我这里好好调养吧,身子养好了要走要留悉随尊便。至于那个无心,你就当做他是鬼迷心窍了,始终都是命!”

果然如他所说,我哭久了就感觉到头晕目眩,毫无力气地躺下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又不知睡了多久,我才慢慢地有了点意识;睁开眼睛时,脑袋昏昏沉沉。

这回映入眼帘的,是我的女儿平安。

她出生于顺德十九年,转眼间已经六岁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

“娘亲,您醒了。”

“嗯。来,给娘抱一抱。”我想起来,发现还是浑身无力,只能苦笑着张开双臂,“娘亲起不来,你抱一抱娘亲吧。”

平安抱住了我,我又从她身上感受到那种云云霭霭的温暖。

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你爹不要你了,从此咱两母子只能相依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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