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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已到,百官奉诏书鱼贯上殿参朝。

一袭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昂然佩剑走在最前列,陈无双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一丝冷笑,似乎刚才挨了他正反两个脆生耳光的四品御史不值一提,根本没有把纪箴放在心上的意思,回京以来第一次有意拾起当初在流香江上吸引姑娘们注意的浊世佳公子架势,迈出去的每一步距离几乎等同,从容而自信。

殿外发生的事情瞒不过内廷首领的神识,好像永远都挺不直腰板的平公公站在龙椅一侧,俯身在景祯皇帝耳边轻声禀报,再往前数步,御阶梯上一左一右站着两人,一个是文质彬彬刻意保持做作微笑看向百官的太子殿下,另一个则是面沉如水紧盯着陈无双那身蟒袍的二皇子殿下。

李敬威惯用的那柄刀在会仙楼前被陈无双剑气击断,此时腰间换了一柄鞘身稍宽的,刀身弯曲幅度不小,一眼就知道不是大周军中制式,刀柄上系着一条火红色长穗,如同怒火熊熊。

平公公三两句就把要说的事情说完,恭敬退在一旁盯着脚尖垂手肃立。

双颊都有明显掌印的纪箴眼眶欲裂,强忍着怒气踏进保和殿,看向陈无双背影的目光中透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怨毒,要不是顾忌君前失仪的罪过,双眼恐怕立刻就会喷出火来,明知道自己这种文官碰上江湖中声名鹊起的七品剑修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也要冲上去跟那不知敬重读书人的畜生撕扯撕扯,此时已经喘着粗气打定主意,等众臣君前跪拜山呼万岁之后,就要第一个站出来,在陛下面前痛心疾首历数陈无双所犯下的桩桩死罪。

首辅杨公见陈无双走到御阶下第一张太师椅前就停住脚步,明显没有跪拜行礼的意思,心下叹息一声刚要领着百官山呼万岁,刚拂了左侧衣袖,就听见形容消瘦的陛下淡漠出声,“今日大朝会要议出结果的事情有三件,朕身子疲乏坐不了太久,众卿免礼吧。”

平生第一次踏进这座民间百姓称为“金銮殿”的保和殿,陈无双一直散出神识四处查探,自幼在司天监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少年都倒抽一口凉气,倒不是说殿中有那些说书先生们津津乐道的刀斧手提前埋伏出来的杀机四伏,相反,整座保和殿上修为能入了他眼的仅有萧静岚、平公公以及藏在屏风后不肯露面的太医令楚鹤卿等寥寥几人。

让陈无双惊讶的也并非是保和殿中的摆设,而是悬挂在龙椅正上方的那面太祖御笔牌匾,写字好似狗刨坑的少年不通书法,自然也就不好评价太祖皇帝日破云涛四个字好在哪里,但从任平生一剑之后出现于牌匾的那条触目惊心的裂缝上,却依稀能感知到一股目无余子的剑意。

如此看来,先前在北境城墙之外,苏慕仙与绿袍阎罗君都未在近万修士面前全力出手,从而让短短时间内晋境七品的陈无双低估了十二品剑修的真正实力,兴许是任平生那道剑意依附于太祖墨宝上的缘故,当日陈伯庸、楚鹤卿和平公公即便察觉到,也不敢贸然出手将之抹去,而萧静岚终究人微言轻,陛下不主动开口,区区从五品的员外郎更不敢置喙。嘀嗒网

那道剑意曲高和寡,极难引起五境之下修士灵识的注意,修行抱朴诀的陈无双是个例外,他始终散着剑意,神识一有发觉,自身剑意竟立即与之产生了微弱共鸣,这种意外而来的感觉很奇怪,那道还能分辨出任平生气息的剑意居然像是被少年所吸引,蠢蠢欲动。

陈无双面色如常,手心里却顿时就有了冷汗,不知道当时任平生出剑斩去景祯皇帝七成寿数用了几成功力,仅凭残存的剑意,就让少年心底没来由生出一种手段尽出也无法匹敌的念头,先前仗着不靠谱老头陈仲平就在南疆,以为即便再遇上任平生,也不至于真死于他手,可眼下所有信心都险些被瞬间击溃,不禁暗自后怕,上次在浣花溪畔遇上任平生,原来才是此生最凶险的经历。

魂不守舍的陈无双连百官齐声谢恩的声音都恍如未闻,身后的杨之清最先察觉到少年的异常,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却也没有任何用处,老成持重的首辅大人心头难免一惊,转念间以为是修为极高的平公公做了什么,抬头怒目而视,才发现陛下神情也很迷惑不解,他对天子心性极为了解,一眼就看出这不是装出来的,沉吟着低声唤了句,“陈无双?”

少年此时全部心思都在犹豫不决,任平生留下的那道剑意好像是生出灵智的活物,急切要挣扎出牌匾的束缚朝陈无双飞蛾扑火,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况恐怕谁都难以冷静,身边又没有一个能替他解释清楚缘由的人,苦思冥想回忆起那本被陈仲平斥为半册狗屁的《大雪山静水藏锋录》,将里面有关于剑意蕴养的内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仍旧找不到任何能解答眼下问题的字句。

无奈之下,陈无双突兀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来,莫非任平生的剑意,能与自己从《春秋》里读出来的不破不立就此融会贯通?

一旦有了想法,陈无双就再也抑制不住冲动,刚要试探着延伸出神识去接触牌匾,看能不能帮助那道剑意挣脱束缚,就感觉身后殿门处传来另一道剑意,锋锐至极,瞬间将任平生剑意与少年的微妙联系一斩而断,同时萧静岚稍显刻薄的声音从少年耳中响起,“要死也别死在保和殿上,靖南公的剑意纳须弥于芥子,岂是你七品境界所能承受得住?身死无妨,你修出来的剑意就此道消,可惜了。”

少年猛然回过神来,恍如隔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谢了。”

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保和殿大朝会上,不由苦笑一声,他是悬崖勒马之后心有余悸,下意识跟员外郎道了声谢,却忘了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所幸大殿之中除了修成五境的几位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声谢不只杨之清会错了意,连景祯皇帝也讶然挑眉,打量他一眼之后,和声笑道:“无双是第一次上朝,不懂保和殿上的规矩情有可原,以后要记住,谢恩有谢恩的规矩。罢了,你有这份心就好,朕心甚慰。”

陈无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也不多做解释,竟然直接在那张陈伯庸离京之后空了许久的太师椅上坐下,这张椅子本就是大周历代帝王赐给观星楼主的恩宠,他既然来了也谢过了,哪还有虚伪客气的道理,不仅大马金刀一屁股坐稳,还转头朝杨之清皱了皱眉,故意纳闷道:“杨公为何不坐?”

身为天下文人表率,杨之清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哭笑不得过,无奈摇摇头朝龙椅上拱手,“老臣杨之清,谢陛下赐座。”这才撩起官袍衣摆,虚悬着侧身而坐。

少年撇着嘴啧啧有声,首辅大人一把年纪还这么个坐法,只怕比站着还累,看似是旁人可望不可即的天大殊荣,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纪箴一咬牙,从文官队列上横跨一步出来,快步上前双膝跪倒,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哭腔,嚎啕道:“陛下,臣右佥都御史纪···”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无双冷声打断,安稳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年伸手指着跪伏于地的纪箴,恶人先告状道:“陛下,先前在殿外,这位右佥都御史不敬天威,竟敢在百官静默时大声喧哗,想来是碍于他正四品御史的身份,没人愿意招惹,公子···臣眼里从来不容沙子,岂能容得他殿前失仪?因此出手教了他两句为人处世的道理,省得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连司天监的事情都敢说三道四,要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在,多半已经持剑堵在宫门外了。”

纪箴一怔,直起身子颤抖着手指向陈无双,怒声道:“你这无君无父之贼···”

如果他骂两句别的,陈无双在保和殿上最多反唇相讥骂回去,但无父无君四个字一出口,连杨之清都面色大变,如今司天监这位新任观星楼主的身世早已大白于天下,江湖和朝堂上无人不知,百花山庄近乎满门皆灭,少年的生父花万山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纪箴竟口无遮拦到这般地步,以陈无双的跋扈性子,绝非再打两个耳光就能息事宁人。

果然,纪箴突然浑身打了个寒颤,顷刻间如同季节转换,置身于隆冬大雪。

刚坐下没多久的陈无双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不管龙椅上神情接连变化的景祯皇帝,也不管双手同时按住腰间刀柄的二皇子殿下,一步跨到纪箴身侧,俯下身去平静道:“御史大人读过的书想来有数万册,一定知道,死字只有一种写法。”

呛啷一声,焦骨牡丹自行出鞘,悬于纪箴咽喉处。

殿外雷鸣,殿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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