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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漆黑如墨的剑气茉莉花,盛开于纪箴身前一尺处。
御史台的清高文官一向将殿前死谏看做毕生荣耀,要是能以逆耳忠言惹得皇帝龙颜大怒,最好能挨一顿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廷杖,很快就可以在天下文人士子心目中成为一代名臣,故而朝堂上的诸位御史都是顶臭的倔脾气,口口声声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位假以时日有望升任正三品左都御史的纪箴也不外如是,做了右佥都御史以来没多久,就连续上过几道折子,其中多半是弹劾朝中重臣,在士林中已经有了不畏强权敢于直言的美誉,可此时看着那朵剑气幻化而成的茉莉在眼前缓缓旋转,片片花瓣逐渐舒张开来,即便不是修士,也清晰感觉到冰冷的杀机遮天蔽日,脸上的血色瞬间如同退潮般散去,变得苍白如纸,嘴唇颤抖好似筛糠。
“陈无双!”
“如此放肆!”
负手而立的少年站直身子,为求在朝会议事之前技惊四座,陈无双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以气御剑将焦骨牡丹悬于纪箴身前,又以剑御气施展天香剑诀蓄势不发,看起来轻描淡写随手施为,实际上如果不是体内真气循环周天的速度远胜其他七品修士,想分心两用相当困难,饶是他修为这般得天独厚,真气消耗也不容轻视。
出声喊他名字的是两步跨出文臣队列的礼部右侍郎,这个时候若是陈季淳再不出面呵斥,身为陈无双的长辈又是正三品的一部侍郎,于景祯皇帝、于在场同僚都无法交代,而另一声却是来自于双刀已然出鞘的二皇子殿下。
李敬威右手刀横在身前,左手刀却折腕立在背后,周身气息随着一步一步迈下御阶而节节攀升,殿外一声炸雷雨势骤然增大,二皇子殿下仿佛是一座水满将溢的平静深湖,随时可能冲毁堤坝一泻千里,心中冷笑,只要陈无双敢在保和殿上杀了纪箴,纵然他承袭了镇国公爵位也是取死之道。
天下座前杀朝臣,罪同谋反,当凌迟处死,诛九族!
陈无双嗤笑着抬腿一脚,将梗着脖子强撑的纪箴踹翻在地,踏前一步凑近那朵剑气茉莉,低头深深嗅了一口,目中无人道:“放肆?这位纪大人对我不是陈家血脉耿耿于怀,陈无双索性就当着陛下与诸公的面说道说道,看清楚,这便是两百年前于昆仑山斩杀六名仙人的焦骨牡丹,这便是绝代剑仙逢春公的天香剑诀,要不是当年百花山庄花逢春舍命一战···你如今说我放肆?”
龙椅上的景祯皇帝看都没看歪倒在下面的纪箴,目不转睛盯着陈无双剑气幻化出来的茉莉,脸色阴晴不定数次变幻,最终竟有些百感交集,喃声自语道:“花逢春的天香剑诀···”
陈无双甩袖冷哼,将纪箴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杀机登时消散,谨慎往前迈步试图接近的二皇子却突然感受到强烈到近乎形成实质的杀机,脚步立即顿住,握住刀柄的右手骨节泛白,会仙楼下那次已经让他清醒认识到自己绝非陈无双敌手,恐怕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脸色一沉不敢再往前走,刀身上随着呼吸节奏明灭的光华却不收敛,显然一旦发觉对方破绽便会雷霆出手。
“司天监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句话让景祯皇帝讶然一愣,首辅杨公也不禁皱眉看着少年,陈无双只是顿了一顿,紧接着就继续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陈家有多少力量可用,陛下心里很清楚,我师父是十一品剑修,我师伯舍了周天星盘,眼下不过勉强能维持住五境修为,倾力培养多年的二十四剑侍还年轻,不过都是些三境修士,而号称一万修士的玉龙卫里,真正能称为高手的屈指可数。不是我长他人志气,诸公想来不知道躲在幕后支持漠北妖族的黑铁山崖如何可怕。”
保和殿上,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比比皆是。
景祯皇帝不轻不重拍了下龙椅扶手,像是早就料到今日朝会上会有这么一出,处变不惊道:“敬威,不得无礼。听无双说下去。”
正骑虎难下的二皇子从善如流,就势收刀站在御阶下,手不离刀柄。
陈季淳在后面再次厉声呵斥一句,陈无双只好投桃报李,挥手散去剑气茉莉,焦骨牡丹故意掉转剑身擦着纪箴的头顶自行回鞘,削断那位御史大人官帽翅子,“要在朝会上议雍州、议凉州,都绕不开黑铁山崖,说起来可笑,江湖中有人惦记着朝堂,只好在朝堂上跟诸公说一说江湖。”
景祯皇帝微微点头,尽管他有很多种办法让陈无双不得不闭嘴,比如屏风后面手持竹剑蜻蜓的楚鹤卿,比如龙椅一侧低头垂手的内廷首领,再比如身穿绿色官袍的员外郎,但他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陈无双在朝堂上真要是有个闪失,以大局为重的陈伯庸或许不会舍弃那道城墙,可性子桀骜的陈仲平一定会抛下南疆不管,御剑回京给唯一弟子讨个公道,对强弩之末的皇家而言,得不偿失。
瞥了杨之清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的这位保和殿大学士脸色平静,不言不语。
“朕也想听听,黑铁山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无双轻声一笑,长出一口气指着魂不守舍的纪箴道:“陈无双胸无点墨,说不出什么振聋发聩的大道理,但绝非有意要跟天下读书人为敌,只是看不惯京都这些只会摇唇鼓舌,于国无寸功、于民无寸功的王八蛋。兵部尚书卫大人就在殿上,陛下应该知道,自大周开国以来一千三百载,漠北妖族年年侵扰北境都无大碍,有二十万边军镇守绰绰有余,其原因就在于那些杂碎不同族群之间各自为政形同散沙,而现在,不一样了。”
“地处辽阔漠北的黑铁山崖统率妖族进犯,不是陈无双在朝会上故意危言耸听,有十万妖族同时猛攻的话,即便我师伯麾下也有二十万精锐边军,都很难守住那道足有二十三里长、首尾不相顾的城墙,何况,蓄谋已久的黑铁山崖,本身实力就远远胜过司天监。”.
这些话一说出来,朝堂上很多人都心头大惊,以往十一品境界的陈仲平风头太盛,而世上唯一一位修为高于他的苏慕仙又远居昆仑不问世事,让这些不了解江湖事的读书人对司天监盲目信任,以为以陈家千年间不断积累的底蕴,再加上白马禅寺,就算对上驻仙山或者越秀剑阁都有胜算,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黑铁山崖如此强势。
从靖南公入京在保和殿外斩出那一剑,越秀剑阁兴许会为天下百姓计阻拦南疆凶兽,但谁都知道那个剑修门派再也不会是大周皇家的倚仗了,而白马禅寺住持空相神僧又辞去国师之位,更让一向看不起江湖的百官,不得不重视修士对朝堂的影响。
陈无双坐回那张属于镇国公的太师椅,既不藏着掖着也不打算添油加醋,坦然道:“黑铁山崖的谋划至少有十数年之久,光目前所知者,其门下就至少有四位五境修士,与昆仑苏慕仙同为十二品境界的绿袍阎罗君,三月十三统率妖族攻城的阎罗殿大学士,传闻早在多年前死于北境的散修洪破岳,以及在洞庭湖死于正道修士围攻的顾知恒。”
言语之中,陈无双并没有提到沈辞云的名字,更没有提及那一战居功至伟的驻仙山掌门白行朴,这些事情早有传闻,朝堂上众人各有各的渠道,都早知道详情,且太医令楚鹤卿见过独臂修士顾知恒,不难证实。
“这还仅仅是黑铁山崖显露出来的实力,水有多深谁也不清楚,如果诸公以为这些还不值一提的话,还有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黑铁山崖的人不只能掌控漠北妖族,更有人能教授那些本就实力强悍的杂碎本事,我在城墙上斩杀的那三个妖族,就是自称为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修士教出来的,尽管没有用兵刃,拳脚却颇有章法,不是陈无双厚颜吹嘘,若是换了寻常四境修士,未必就是那几个杂碎敌手,诸公是否还以为,北境城墙坚不可摧?”
陈无双重重冷哼一声,“以为观星楼主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差事?不必陛下降旨,只要诸公中有人敢站出来,愿意去雍州与我师伯一起死守城墙,陈无双这就脱了这身蟒袍拱手相让,纪大人,有一心求死的骨气,为何现在装哑巴不出声了?驴草的东西,公子爷即便不是陈家血脉,也一样是观星楼主,你脱了身上那层代表官职的皮,还算什么?今日在保和殿上不杀你,来日再敢在京都乱吠,我看谁能保得住你这条贱命!”
见少年意犹未尽还想再骂,杨之清故意咳嗽一声站起身来,面朝龙椅拱手,肃声道:“陛下,陈无双性子虽顽劣,但大事上不会说假话,那黑铁山崖跟漠北妖族已经成了气候,雍州城墙仅有老公爷所率领的数千玉龙卫,实在危若累卵,老臣斗胆,请陛下先议雍州。”
太子闻言下意识去看父皇脸色,景祯皇帝淡漠伸手轻轻敲打龙椅扶手,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极快地在殿中几位臣子脸上逐一扫过,尤其是陈季淳和最远处的萧静岚,最后竟停留在户部尚书王宗厚身上,反复打量。
明知道首辅杨公此举是要为身在雍州的陈伯庸以及司天监减轻压力,陈无双却好像并不领情,拢在袖中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两枚棋子,学着四师叔的样子无声无息慢慢捻动,摇头道:“何止雍州。不出意外的话,谢逸尘之所以敢杀官起兵,其身后多半也有黑铁山崖鼎力支持,诸公高屋建瓴眼光长远,早先或许并不拿着江湖上的传闻当回事,可谢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招徕修士,其中不乏一些名声不显的高境界邪修,他所倚仗的,绝非只是那五十万精兵。”
说完这些,陈无双深呼吸两口,不再出声。
保和殿上先是短暂的静默,然后就是不绝于耳的低语声,殿外大雨如注。
或许是感受到景祯皇帝意味深远的目光,户部尚书王宗厚沉吟半晌,迈步横跨出文臣队列,低头拱手道:“陛下,国事为重,今日朝会刻不容缓,需商议出如何应对漠北妖族之患、凉州谢贼之乱,至于所谓黑铁山崖,毕竟是个江湖门派,还是由司天监出面周旋最为妥当,观星楼主由谁接任事关重大,微臣以为需在陈家选择谨慎沉稳之人担任,陈叔愚统领玉龙卫多年,行事从来稳妥周全,且不说陈无双以往劣迹,以他年纪之轻,恐怕···”
陈无双放声大笑,“尚书大人,你爹当年若是行事稳妥谨慎,可就不见得有你了。我听说···”
王宗厚顿时双眉倒竖,大怒道:“竖子敢尔?”
朝堂不少上了岁数的老臣都知道,王宗厚不是嫡子身份,先帝在位时,其父曾官至燕州通判,正妻所出有二子一女,五十余岁那年进京,当然要到久负盛名的流香江玩乐,不成想跟竟然被一个年老珠黄的潦倒女子当成了救命稻草,一夜春风珠胎暗结,这才有了王宗厚。
等王宗厚以二甲中名列前茅的进士出身踏进官场,一路升迁,这些当年被人当做笑谈的风流韵事也就慢慢不再有人敢提及,也是户部尚书大人心底最不能触及的事情,没想到陈无双竟然要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往他有生以来从未愈合过的伤口上撒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冷笑道:“我敢让人掰了你家两位公子的门牙,就敢趁夜一把火烧了你的尚书府,信么?”
陈无双这句话算是瞬间惹了众怒,刚才被黑铁山崖实力所震惊的一众官员终于回过神来,再想起右佥都御史纪箴的惨状,兔死狐悲之心群情激愤,一时之间又有七八人走出队列,纷纷开口怒斥陈无双不知尊卑无法无天,甚至有人请旨,口口声声要将此獠诛于殿上,明正典刑。
景祯皇帝默不作声看着这场戏,即位登基以来,破天荒觉得力不从心,心头生出一种烦躁的厌倦感,暗自叹息,司天监若是真能做得了江湖的主,大周也就不会是现在这幅样子了。
气运将尽,气运将尽,想到这压在头上的四个字,天子猛然重重拍了下身前桌案,怒上眉梢。
我李燕南自负才略不输太祖,却要输给所谓气运!
“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景祯皇帝突然身子前倾,哇地吐出一大口颜色发黑的淤血。
点点血迹,洒在那尊太子望眼欲穿的盘龙玉玺上,如同暮野四合时,才露天际的几颗暗淡星辰。
始终站在屏风后面的太医令不等平公公出声召唤,就沉着脸突兀出现在龙椅旁边,一手紧贴在景祯皇帝背后渡入精纯真气,另一只手搭在陛下左腕脉门寸关尺,“陛下,保重龙体。”
殿门处的萧静岚,缓缓收回已经迈出一步的脚。
陈无双却在此时开口,玩味道:“陛下看清楚,这保和殿上,谁才是无父无君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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