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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昼到黑夜,李敬威腰间双刀蠢蠢欲动。
几乎是在柳大胖子催马踏进武威城东门的同时,让杨长生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有等到的校尉坟骑兵以回返凉州的李敬威为首,纵马取道驿路往东斜插溱川城方向,马踏黄土,烟尘滚滚。
在清凉山谢家子嗣、柳同昌以及郭奉平麾下动辄以数十万计的三方大军面前,尽管校尉坟这支骑兵显得很是势单力薄,但兵在精而不在多,在孤身过青槐关的李敬威看来,只要运用得法,照样能搅得凉州境内风声鹤唳。
兵书上早有兵贵神速的定论。
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快字,一支令行禁止的骑兵可以在如今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进退自如,这就是李敬威敢在群狼环伺的局势中夺一口血食的底气,先帝景祯在位时武威城就不听他二皇子号令,现在落在旁人手里他虽然觉得可惜但并不太心疼,只要能趁机吃下柳同昌留在溱川城外的其余兵力,反倒是姓柳的那头肥猪得不偿失。
平心而论,胆大心细的柳同昌用兵确实称得上谨慎,不过他被陈兵横亘在溱川的郭奉平隔断了凉州以外的情报来源,至今还不知道校尉坟几万骑兵的主人已经悄然回到凉州,在大军围攻武威城之前,他麾下绰号“疯狗”的修士所统率的斥候曾借着夜色掩护前去校尉坟左近刺探,虽然得知那处依山傍水的所在已经人去营空,但柳同昌只迟疑片刻就决定攻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柳大胖子纵然心里有些疑虑也顾不得再多想,他认为那几万骑兵大抵是担心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被殃及池鱼,所以察觉到十数万北境边军刀指武威城之后,就匆匆另寻地方扎营,却没想到李敬威竟然盯上了他留在溱川城外迷惑郭奉平的另一部分兵力。
按照柳同昌谋定的部署,就算武威城有个三四万驻军防守,凭十几万骁勇边军也足以在四个时辰之内将柳字大旗插上武威城头,因此分出八万人交由几名心腹营官统领,以减兵不减灶之计暂时瞒住郭奉平的耳目,等他回过味来,柳同昌早有了比井水城更合适立足的武威城。
凭柳同昌的心计手段,一旦能有时间静心思量几天,从谢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崽子手里夺取清凉山以及井水城的兵权不算太难的事情,等彻底掌控了这近五十万精锐大军,柳大胖子可不打算跟曾经的主子一样磨磨蹭蹭等待什么所谓的时机,既然驴草的郭奉平挡在溱川不肯让路,那就索性率兵南下劫掠楚州,攻打中州京畿又不是只有青槐关一条路可走。
压得坐骑喘着粗气的柳同昌觉得,谢逸尘也是命里没有做皇帝的气数,好不容易等到陈伯庸身死雍州、漠北妖族入境中土,还没等谋划如何跟黑铁山崖配合,自己却先死在陈无双剑下,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啊,咱姓柳的可就却之不恭了。与其费心扶保谢家那两块上不了宴席的狗肉成就大事,不如取而代之,大不了等日后有了身穿龙袍面南称帝的一天,封谢家一个世代富贵永享的国公爵位也就是了。
唯一让现在的柳同昌感觉到气愤的,是武威城的财富竟然大半已经被狗日的凉州巡抚洗劫,偌大的粮仓颗粒不见,连老鼠进去都得骂着娘出来,无奈之下,柳大胖子进城以后的第一道军令就是紧闭四方城门,亡羊补牢,坚决不能再让没来得及逃走的豪绅富户出城。
出乎他意料,疯狗很快就呈上来一份名册,其中居然有多位品级不低的凉州文武官员,甚至连远在西北边陲的杨柳城城守也赫然在列。
豪绅巨商再富也富不过官,柳同昌大喜过望,让人把这一只只肥羊领到被他占据的都督府,不等问话就先一番严刑拷打,然后才知道这些人的官衔无一例外都是最近才买到手的,根本就没来得及搜刮百姓,有的已经为一顶官帽子倾家荡产,本想着日后总有机会翻倍赚回来,可惜这个机会恐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十余万兵甲涌进武威城,人吃马嚼都是银子,所幸正是秋收时节,柳同昌倒不太担心粮秣供应不上,很快就把算盘打到井水城,稍作思索,立即派快马去清凉山报捷,要求谢家不论是长子当权还是次子得势,先往武威运送粮草军饷,声称大军伤亡惨重,修整十日后往西再攻天水城。
而此时,李敬威高坐在一匹红鬃烈马背上,听斥候回报溱川城外的情况。
相比于边军战力彪悍的步卒,骑兵的优势有三,一是坐下马快、二是箭远枪长、三是居高临下。
尽管以往校尉坟的骑兵对外宣称有六万之多,其实仅有四万三千余,对上柳同昌留下溱川城东的步卒,李敬威倒也不觉得这是以寡敌众的局面,在凉州这种遍地是形同巨蟒的沟壑地形上交战,步卒难以形成纵深阵势,反而对往来如风的铁骑极为有利,来回几个冲锋就可以将其阵型击溃,他有信心自己辛苦练出来的这支精锐不次于北境边军。
人数约莫两千的斥候都散了出去,据首领千夫长回报的消息,扎营在溱川城外的边军大概能有不到十万人,这个数字跟李敬威料想的差不多。
长着一双阴狠三角眼的千夫长姓朱,身形瘦小却心狠手黑,在校尉坟大营得了个“乌鸦”绰号,本名倒是渐渐没人记得了,他将麾下斥候分为六路,汇总收回来的消息做出判断,柳同昌不难拿下那座武威城,这让他觉得很是可惜,要是殿下早回来几天,武威城里的小娘们还有姓柳的什么事?
半个多时辰,李敬威手里就多了一份溱川城外的地势图,仔细看了一炷香时间,转头跟在他面前收敛起锋芒的乌鸦笑道:“柳大胖子不会把这七八万兵力任由郭奉平揉捏,拿下武威城之后必然会传信他们前去合兵一处,此事宜早不宜迟,八成会在今夜就有动静。在这种地形上行军,按理说是一字长蛇阵最妥当,但有郭奉平在后面虎视眈眈,领兵的如果不是个傻子,就会想办法让队列阵型更厚实几分,可再厚实,也挡不住咱们纵马冲锋。”
乌鸦一直就对北境边军的战力持有怀疑态度,点头道:“殿下说的是。”
李敬威又低头看了几眼地形图,沉吟道:“怕就怕郭奉平会趁机出兵,所以,咱们退后七十里以逸待劳最为妥当。你瞧,七十里外地面上的沟壑深而稀疏,那些步卒最开始肯定是摸黑前行以免惊动溱川城守军,起码走出三十里才会点燃火把,以他们的速度,一夜之间最快也就能行走百八十里路程,估摸着黎明时分困乏之际正好赶到七十里外,咱们提前设伏,杀他个措手不及。”
乌鸦阴恻恻笑了一声,拍马转头去传殿下将令,几万骑兵很快就齐齐拨转马头,后队变前队,退后七十里寻找能遮掩行迹的地方设伏,凉州的秋风不停不歇,马蹄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只要一两个时辰就会消失不见。
李敬威留在原地久久不动。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大战让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恨不得高声长啸的兴奋感,一战成名就在明日凌晨,他没狂妄自大到能把对方七八万边军尽数斩杀在七十里外的荒原,这一次只需要惊破那些不可一世的边军胆子,再能俘获三五万人最好不过。
这就相当于断了柳大胖子的一条腿。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柳同昌都不敢贸然离开武威,那李敬威就能腾出手来尝试着拉拢驻兵溱川城的郭奉平,大周气数将尽又如何,只要是他姓李的坐龙椅,年号既然能改、祖宗定下的国号也没什么不能改的,实在不行就迁都,苏州金陵也是个好地方,没必要死守着现在四处漏风的中州不放手。
李敬威生平最厌恶等待,但这次几个时辰里他没有觉得烦躁,而且偶尔会怔怔出神,想起很多有趣或者无趣的事情来,似乎不同的时间里对某一个人的看法也会变得不同,比如此刻他就有些希望陈无双能活得稍微长久一点,至少要把漠北妖族拖在雍州三五个月时间才好。
想来回京的宁王殿下不会让元玺皇帝过得太安生,兄弟阋墙的骂名让他们两个人去背,李敬威想着能说动郭奉平最好,元玺敢开先河任用内廷官宦为节度使,他就敢破例许诺郭奉平将来一个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如果姓郭的不知好歹,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硬碰硬罢了,谁怂谁是王八蛋。
乌鸦手底下的机警斥候一趟一趟不停回报,如李敬威所料,从戌时天色彻底黑透开始,扎营在溱川城外的边军就悄悄舍了营帐,摸着黑往西一路行军,前面三十里走得挺快,而后不见郭奉平出兵追击,才点起火把放缓速度。
李敬威再次看了一遍手里的地形图,按照斥候的回报间隔时间推算边军行进速度,起码这一夜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停顿,那么大概会在丑时末、寅时处到达他所设伏的地方,自己麾下这四万多骑兵都不是没见过血的生瓜蛋,此时小部分跃跃欲试的已经开始擦拭枪头和刀刃。
驻兵校尉坟多年,李敬威时常会亲自轮换带着一队骑兵出去热热手,即便知道西北境内有很多马贼都是凉州驻兵假扮,但这些人比真正马贼更穷凶极恶,杀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尸位素餐的凉州都督就算知道了也装着没这回事,把死伤的人都往大漠马帮头上算。
马三爷的赫赫威名,倒有六成是李敬威杀出来的。
斥候最后一趟回报是在丑时刚过,边军派在前面探路的兵卒已然到了三里之外,李敬威缓缓抽出腰间两柄佩刀左右看了几眼,又同时收归入鞘,接过身侧亲卫递来的一杆长枪掂了掂,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关节,伸手抚摸坐骑颜色火红的鬃毛,轻声下令道:“备战。”
布成一个半圆形阵势拦住边军去路的几万骑兵纷纷翻身上马,有条不紊地检查肩上硬弓、背上箭壶、腰间佩刀、手中长枪,只待目前已经不能再称为皇子殿下的李敬威一声响箭,就要铆足了劲让北境这帮土包子见识见识世面,省得真以为在城墙上身经百战就能在天底下所向无敌了。
似乎是发觉了周围气氛太过压抑,边军前哨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移动速度开始变缓。
校尉坟骑兵处在上风位置,马蹄声在寂静旷野中能随着风吹出去很远,为免打草惊蛇,行事老成的乌鸦收回大部分斥候,只留十余人弃了马匹徒步轻声往来传递消息,李敬威远远看见无数火把汇成一条蜿蜒在夜色中的大蟒,脸上笑意越来越重。
数百上千年来,雍州边军在大周一十四州驻军中号称战力夺魁、胆气最壮,实际上天底下总是有些不肯服气的硬骨头,比如龙吟、虎啸、凤翔、玄武等天子亲军,比如在北境城墙上付出惨重代价的楚州撼山营,比如他一手拉扯起来的四万校尉坟骑兵。
李敬威很想用这一战,打烂柳同昌的野心,打烂元玺皇帝的胆气。
骑马并辔坐在他身侧往远处张望的,是曾在李敬威幼年时教他武艺的一个高手修士,匆匆十数年从宫廷大内到凉州校尉坟,这位领着二皇子踏上练刀之路的四境刀修鬓间已然有了斑斑霜雪,他突然轻声笑道:“这一战之后,凉州可就更乱了。”
李敬威嗯了一声,“乱就乱去吧,先有大乱才能有大治。”
半刻钟,乌鸦撤回了所有斥候,他的目光变得尤为急切,两次想请李敬威放响箭却欲言又止,双方离得太近了,边军探路的前哨再往前行进三五十丈,就能听见校尉坟这几万骑兵坐骑不安分的响鼻声,可李敬威仍然面色不变。
从火把光亮上看,边军派遣出来的前哨约莫有三百人左右,散成一个弧度向西的半圆形往前慢慢推进,乌鸦很清楚,他们的南侧是一条深达三四丈的沟壑,北侧土地倒是还算平整,骑兵冲锋需要一定的距离纵马蓄势,这个距离正在被对方前哨不断缩短。
火光下,乌鸦甚至能看见北境边军的黑色锁子甲。
走在最前面的探路老卒停住脚步,举着火把皱眉朝前张望,很快他就脸色大变,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前面有埋伏!是骑兵!”
这一声示警,撕碎了黎明之前的宁静。
李敬威摘下硬弓,一支响箭过后,杀声震天,万马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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