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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不知自己逃到何处,他只双手紧紧地抓着脸上的面具,兔脸面具的孔洞里,唐九的双眼猩红流泪,早已了无生趣。
他没想到会看见言梳,自入京都以来,唐九甚至都没敢靠近青龙客栈附近的两条街。这些日子他受到的折磨屈辱已经够多,实在没有脸再去看言梳,他知道将他从流放中解救出来的人是言梳与宋阙,可唐九并没打算好好珍惜来之不易地再生。
他跟随父亲经商多年,家中叔伯也是算账的好手,唐九原以为找到京中好友借一些银两,凭着这些经验从其他地方东山再起。或许无法再创唐家当初的辉煌,却也不至于落得风餐露宿,可自唐九看见叔伯吊在梁上的尸身时,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泯灭了。
今日碰到的人说得没错,他昨日才与一条狗争过食物,若非仗着那条狗拴在了门边,他未必能抢下那块连着肉的骨头。
如今想来,他只觉得胃里泛酸,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唐九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了几口酸水。
唐九极累,极饿,冷极,他浑身无力,眼前一片模糊,倒地时他也不知究竟身处何处。
无所谓,反正他不想活了。
街巷空无一人,鼎沸的人声似乎离他很远,唐九平躺着,兔脸面具还盖在脸上,他的四肢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唯有一双眼紧紧盯着明朗的天空。
今日的天气真好,唐九忽而想起来三年前的冬天,他与严瑾成约好了去城郊打猎,那日也是这般好天气,林子里有许多躲过了大雪出来觅食的小东西,唐九猎到了一只野兔,与严瑾成烤火取暖时侃侃而谈。
一切画面犹在眼前,他似乎还能听见严瑾成的笑声,入口的兔肉有些烫舌。
眼前所见越来越模糊,唐九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就像是濒死之人脑海中纷纷闪过生前的诸多岁月,有许多杂事甚至都能记得清楚。
而那些记忆渐渐破成了碎片,纷飞成片片秋叶,形状就像……银杏叶。
一股热流灌入口中,将唐九逐渐冰冻的躯体渐渐唤醒,也让他险些合上的双眼再度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但蹲在他身旁的人离得很近,所以他认出了那人是谁。
她没摘下唐九脸上的面具,只是颤巍巍地提着一口破旧的小铜壶,慢慢将里面的热水倒给唐九喝下。她不敢倒得太快,怕唐九会呛,喂了几口水后,女子又从一旁拿出糕点掰碎了一点一点塞进唐九的嘴里,等他有了吞咽动作后再喂水。
如此反复几次,唐九才渐渐觉得身上有了知觉,只是知觉抵不过困意,他只沙哑着声音说了句:“你……”
一声你后,唐九晕了过去。
这一场梦很长,长到几乎是从唐九幼时便开始了,家庭和睦,兄妹亲近,爹娘恩爱,叔伯谦恭,唐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他十四岁赶马上街便无人敢管。
少年意气风发,交友无数,自视甚高,难免闯祸。
一日踏马将人重伤,那人告上官府,唐家花重金将此事压下,唐九因此被爹娘狠狠责备,他被关几日出门去马厩找不到父亲送他的千里驹后才知道,那匹伤人的马已经被处死。
唐九愤怒伤心,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他不想被唐家人找到,没去平日里吃喝玩乐的地方,可又怕唐家人找不到,不敢躲在犄角嘎达的小巷。
那时正秋末,一片银杏树从祥云街里被风吹了出来,唐九远远就能看见一棵金黄巨大的银杏树在祥云街的正中央。
祥云街窄,却也不是无人通过,唐九顿时跑了进去,他在银杏树下站了一会儿,抓起一片黄叶玩儿,顺着祥云街中富贵人家的后门一间间看去,而后便到了一间院落旁。
小门里传来了窸窣声,似是铁链撞击叮当作响,唐九垫着脚从花窗往里看,正见到一张圆圆的小脸,头发微乱地贴在脸上,乌溜溜的眼睛仿若会说话,眼中盛了泪水,红唇紧抿,似是伤心惧怕。
唐九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儿,她瞧上去大约只有十岁,甚至更小一点儿,面容虽未完全长开,却已有将来倾国倾城之姿。
女孩儿见到唐九很害怕,瑟缩了一下,唐九一怔,顿时对她扬起了一抹笑,起了示好之心,只是他出门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便将自己捡来的银杏叶从花窗递给了对方。
女孩儿不知该不该接,唐九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丫鬟?”
她没说话,唐九也不急,道:“我是京都盐商唐家之子,我叫唐九。”
他身量不算多高,两人只能在花窗的孔洞内打照面,仅能看见彼此的一张脸。
唐九话多,喋喋不休,女孩儿却是一句也没说,只是那双害怕畏缩的眼渐渐变得清明,待到唐家小厮找来,唐九才匆匆对她道:“我改日再来找你。”
唐九跑开后,女孩儿顿时跪在地上,趴在木门的缝隙里朝外看,她看见了一抹少年肆意的背影,还有那一行追向他的唐家小厮。
后来唐九当真又来了,他这回带了不少好东西,金簪美玉,宝石挂坠,十几样东西中还有两个是他从他娘的房间里偷来的,生怕门后的女孩儿不喜欢。
那些东西都被唐九从花窗孔洞丢了进去,结果又被女孩儿原样不动地扔回来,唐九急了,道:“你收着,我想给你!”
女孩儿静站了许久,才从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里挑出了一样小巧看上去也不太贵重的玉坠,是颗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因形状好看,才被唐九一并带来。
唐九道:“怎么挑这么个不值钱的,只是我没找到更好的,若找到更好的,一定带来给你!”
后来几次,他时常寻女孩儿玩,唐九以为她是这家专门看守打扫后院的哑巴丫鬟,否则为何每次他来,她都能在。
多次见面后,唐九终于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往院子里站一站?我只能看到你的脸。”
女孩儿犹豫了许久,慢慢后退,唐九扬起的笑脸逐渐僵硬。
他看见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肩上还有抓痕,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赤着脚,唐九只以为她被虐待责罚,心中愤恨,大骂了这家屋主九族,骂着骂着,倒是将从来不笑的女孩儿逗乐,脸上扬起了短促的笑容。
她笑起来更好看了。
唐九看得脸红,心口砰砰乱跳,忽而涌起的冲动,让他想买下她的身契,带回唐家自己的院子里。
一定要好吃好喝地供着,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的,给她穿好看的衣裳,让她每天都朝自己开开心心的笑。
那日作别,唐九顺着街道找了许久才找到那个小院落的正门,只是这户从未开过门,唐九找不到与屋主谈话的机会。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锦糕坊出了新口味的糕点,唐九特地买了一盒朝熟悉的祥云街走去,那日他靠近小门,听到里面的动静后脸上的笑容收敛,脸色一瞬苍白。
他听见了痛苦的低吟,少女的声音哑哑传来,唐九以为是她在挨罚,怒不可遏地朝木门踢了一脚没踢开,他又冲到花窗边朝里看,一眼便惊得转身就跑,糕点撒了一地。
那是夏季,小院中长了一丛的花儿,花团锦簇之中少女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衣不蔽体,身上到处都是暧昧又狰狞的痕迹,而锦衣华服的男人压在她的身上,一手抓紧她的发,一手托着她的腰。
唐九知道了,她不是谁家的丫鬟。
唐九逃了,逃了之后他很长时间再没去过祥云街,甚至有段时间他都不敢路过那里,他总觉得少女透过花窗看见了他,他又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惊惧与屈辱。
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消沉,锦糕坊时长不见唐公子去买糕点了,后来几个狐朋狗友约着唐九去青楼,他渐渐长大,见识过许多婀娜曼妙的女子,祥云街中惊鸿一瞥的人像是被彻底尘封,从未出现过。
还是一次无意间,唐九与严瑾成路过长街,严瑾成指着一家熟悉的大门道:“那是三皇子的私宅,我听人说三皇子有异癖,喜欢幕天席地与人云雨,那院子里还曾养过漂亮女子,不过是真是假我便不知了。”
唐九这才慢慢拾回了那些记忆,彼时的心动与心悸,唯余淡淡的温度。
唐九又去了祥云街,他走到了熟悉的小门前站定许久没发出声音,已过几年,他抱着那人未必在了的念头透过花窗朝里看,只是有些意外,他又看见了那双眼。
唐九长成,身量高大,五官硬朗,而她好似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仍旧瘦弱,除了脸消瘦下去,容貌更加艳丽了之外,似乎没什么改变。
时隔多年再见,双方皆是一愣,唐九话没过脑,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几乎是小跑出了祥云街,去锦糕坊买了一盒最贵最好吃的糕点重新回到了小门前,将糕点一块一块从花窗孔洞里塞进去。
她接了过去,没有惊喜他会出现,也没有气恼他消失了几年,年少时隔窗相会的暧昧回忆,谁也没有再提。
于是后来,唐九偶尔从祥云街路过时,总想着带点儿什么东西进去给她吃。
他不能从三皇子手下抢人,唐九心想,或许哪一日三皇子肯解开她手脚上的镣铐,唐九能给她很多银子,将她安置好,但不会再起把她带回唐府,只想每日看她对着自己笑的心思了。
有时唐九自己也觉得,他身上有许多富人纨绔的恶劣品性,比方说自私,比方说自傲。
他事事首为自己着想,即便不曾表露,可他的心底也有阶级之分,他不愿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若当年花窗内的女子只是丫鬟,他必然会说喜欢,必然带她离开,他想亲她,抱她,疼爱她。
他不曾看轻她是奴仆,却不能接受她为人禁·脔。
不想要,可又放不下。
梦醒,唐九已经不在祥云街旁,而是被人拖到了可以避风的院子里。
冬雪将院中的花草悉数冻死,角落里堆着的积雪,唐九的身上盖着不算暖和的披风,不过因为身旁有个小火炉滋滋烧着,稍传些暖意。
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那样一双眼。
唐九即刻想到了自己此刻境况,连忙捂着脸,手指碰到冰冷的面具后他才一怔,慢慢回头朝身旁与他保持了些许距离的人看去。
她见唐九醒来便朝阳光下走去,双手环保自己汲取暖意,手脚上的镣铐连接着院中钉入土里的桩子。
小门上的铁锁被人用石头敲坏,坏锁丢在一边,石块上还有几点血迹,唐九这才看向女子的手,她的手从一开始就藏在了袖子里。
此情此景,唐九只觉得荒唐。
他如同放弃一般躺在地上,也无所谓面具是否能遮住自己的脸,反正他也早已被人认出。
他曾无视过她的尊严,在示好后消失几年,又厚颜无耻地装作自己是个好人,屡屡施舍,如今却要被施舍的对象系上面具带子,保留他早已被践踏无数遍的自尊。
“你又何必救我。”唐九摘下脸上的面具,闭上眼道:“我现在才知道,死了也不错。”
何必管是谁站在他的面前,何必管他将来能否脱离痛苦,何必管生时种种,其实倒不如让他也与爹娘一般死在牢中,也好过出来受这些折磨。
如今……东山再起的决心、唐家,尊严,性命,他一干不在乎了。
死了才好,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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