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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从半开的木门里吹进来,女子颤巍巍地伸手捡起地上的兔脸面具,看着躺下食物放在旁边也无动于衷的唐九,沉默了许长时间才开口:“活着不好吗?”
她声音沙哑,唐九听到这一声着实震惊,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他艰难起身,朝对方看去。
女子面对唐九的眼神又一瞬畏缩,抓着面具的手微微收紧,半垂眼眸躲避他的视线道:“我一直很努力地在活着。”
唐九微微张嘴,意外问道:“你会说话?”
女子没看向他,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两方静默许久,直至一股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冷风将小火炉里的火吹灭了一些,女子才凑过去,从门后捡来了两根干枯的树枝丢进去,直至火烧旺了她才开口:“原先是不会说的。”
她生来就是个哑巴,嘴里只能艰难地发出声音,说不了完整的话,所以若非极痛极难忍受,她不会出声。
唐九看着她添火时手腕上冰冷生锈的镣铐,冻僵了的手指微微一动,不用他去碰也知道,那镣铐冻骨得很。
“是三皇子命人给你治好的?”唐九问出这话时,女子添火的手顿住,她摇头,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只说:“我想,让我能开口说话的那个人应该是个神仙。”
唐九闻言,脑海里第一个想的便是她在骗自己,可又觉得如今的他有什么好骗的呢?他已经一无所有,连命都不想要了,骗这一句又有何意义,说是有神仙便是有神仙吧。
反正京都里已经有许多人都信这鬼神,在家屯药炼丹,皇宫里也被弄得乌烟瘴气,唐九如今只觉得,郢国恶心。
他靠坐在墙边,头顶上方便是以往他经常与女子交谈的花窗,女子将糕点递给他,唐九默然地撇过头。
“这还是你带给我的,肯定也不好吃了。”女子看了一眼手中被做成桃花形状的糕点,这糕点原先是淡粉色的,因为实在放了太长时间颜色已经变白,入口的味道也略微有些泛酸了。
唐九不吃,她也舍不得,糕点只剩下三块,被她好好地放在一块牛皮纸布内,又搁在雪堆旁,这样能存放的时间更长。
女子见唐九又闭上眼睛了,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探探他的鼻息,见他还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犹豫了会儿才说:“我想你一定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轻生的念头,不过活着总归是好的,希望与奇迹,只会降临在活人的身上。”
“希望……奇迹?”唐九眼睛未睁,口中念出这四个字时满是嘲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希望与奇迹。”
“有的。”女子道:“就是有。”
“你不必劝我,若非是我现在走不动,肯定离开你这院子,顺着城南一直走,随便站上一所桥投入古道河中。”唐九道。
“我……”女子抿着嘴,过了许久,久到唐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又说:“我遇见了你,便是奇迹。”
“是么……”唐九闻言,有些不敢睁开看她的眼,只是声音不自觉压低:“可我并未给你带来希望。”
“有的,有……有希望的。”
“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我的关系其实不应当如此和谐相处。”不知为何,唐九听她这天真执拗的话,残忍的反驳脱口而出:“我若能给你带来希望,当初便会不顾一切砸门救你,其实你知道那日我看见了,我也知道你发现了我,后来多年未见,其实我早就把你忘了,若非觉得你可怜,或许哪一日你死在这院子里我也不知晓。”
就像这样戳穿他卑劣的行径,对方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
女子的脸色果然一瞬苍白,她的手指因为搬起石头砸开门锁而擦破,抓着兔脸面具的手过于用力,在那张可爱面具上留下了鲜红的血印。
她将面具放在了唐九的怀里,哑着声音道:“可我、可我还是觉得你很好。”
“蠢货。”唐九眉心轻皱。
“嗯,或许吧。”女子道:“我想我这一生,恐怕都是生活在地狱里的,合眼梦见的都是吃人的鬼,不过遇见你之后的那段时间,我没有再做噩梦了。即便你把自己说得很坏,又或者……或者你再也不来见我,你也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哪怕他与她隔窗说过的所有话都是谎言,哪怕他只是当她是个可怜的玩物,是只猫或狗来逗弄,带给她那微薄的温暖,也足够她高兴的了。
伸手不见五指之中,萤火之辉便更显明亮。
“唐公子,我这种苟活之人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所牢笼,去见外面的广阔天地,你尚没有镣铐困住手脚,无牵无挂,当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了。”
“如今门开了,那你又为何不走?”唐九道:“你所说的希望,其实从未出现过。”
女子看向困住自己的镣铐,又看了一眼镣铐另一头的桩子,那桩子被深深扎入土里,就是两头疯牛挣扎也未必能拔出,更别提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她不再开口,低头走到了一旁,与唐九之间始终保持着一臂之长的距离,过一段时间便去探唐九的鼻息,看他是否还活着,只要唐九还活着,她便不打扰,但过一段时间,仍会喂些热水给他喝。
入夜月出,因白日天晴,晚间小院上方的天空连一片云都不见。
冬日少见星,女子却很难得地在天上看见了一颗明亮的夜星,她很冷,取暖的衣服被她盖在了唐九的身上,去年的冬季也是这般,时间长了她甚至都已经习惯。
她守着唐九一整夜,生怕天寒地冻之下已经没有生望的人会就此咽气,她与唐九说活着总是更好的,可实际上她活下来的这些年都很痛苦,但总归见过光。
天微微泛白,女子一天一夜没睡,实在困了,双臂环抱着自己蜷缩在木门边上,渐渐合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前不久见到的人。
那是她在这扇花窗的孔洞里见到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唐九。
那人长得很好看,比唐九还要好看,看向她时双眼熠熠生辉,眉目柔和,薄唇未扬可就像是在对人温和地笑。
他也带了吃的给她,是一块热乎乎的糖糕,桂花味儿的。
他说他是听他徒弟告知,才知道祥云街某家院落的后方锁着一名女子,他徒弟告诉他那名女子很可怜,可惜他不能救出她,但能让她开口说话。
于是他们聊了聊。
他说桂花味儿的糖糕是他徒弟最爱吃的,他说她很可怜,他临走前祝福她能获得她向往的自由。
女子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她想记住所有对她好的人,哪怕自己无以为报。
那人没告诉她,他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听了徒弟随口提过来看一眼,之后再也没来。
于是她总坐在窗下等,想等等看看能不能再见第三个对她好的人,而后梦境变了季节,银杏叶顺风吹落了满院,她又见到了少年唐九趴在窗上对着她笑。
唐九醒时,天微微亮,太阳初升,停了几日的雪又开始落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披在身上的衣服,炉火忽明忽灭,一壶热水早已烧干。
女子靠着门边睡着,破了皮的手指冻得通红,她睡着的样子依旧好看。过了一夜时间,唐九渐渐恢复了体力,他起身时披风从身上滑下,他没去捡,只是看着半开的木门,想起昨日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确不想活了,他等不及希望与奇迹到来,他也不似女子那般天真愚昧。
城南离此地不远,有条古道河,唐九想趁着天还没大亮,街上人不多时找到就近的桥投入河中,尸体顺河飘出京都城,随便去哪一口池塘小溪,泡臭腐烂也好,被鱼虾吃掉也好。
他拖着腿慢慢朝外走,路过女子身边时目光扫过她,最后一眼了。
女子单薄的衣裳领口小开,露出了挂在脖子上的一根红绳,红绳下拴着一粒指甲盖大的玉葫芦,唐九见玉葫芦微微一震,思绪万千,丝丝缕缕飘回了从前。
他看着女子脸,满脑子想的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幼小可怜的模样。
身体比大脑反应得要快,唐九几乎是立刻转身朝院子里拴着女子的桩子跑过去,他跪在地上,双手沿着桩子周围用力刨土。
院子里的泥土早已坚硬,又上了一层冰,指尖触碰几乎立刻冻得毫无知觉,可唐九就像是不会痛一样,紧咬着下唇,一遍一遍抓开泥土,沿着桩子周围往下深挖。
热泪滚滚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唐九也不知自己竟然哭了出来,直到十指皆破,直到他两根手指的指甲翻开,血肉模糊,他才痛苦地低下头,望着无可撼动的桩子,用力握紧成拳。
他可以死,但他一定能救她出去!
唐九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了,当初可以说是忌惮三皇子的身份地位,考虑自己的家庭身份,可他现在已一无所有,就剩烂命一条,他自己还不想要。
他没什么好怕的,他要救她出去!救她出去!就当是还她执拗说的一句,遇见他是个奇迹。
唐九抬起手臂胡乱擦了一下眼,而后朝院子外面跑去,出祥云街便有铁匠铺,求也好,偷也好,抢也好,他要找来能挖开桩子的东西,越快越好!
唐九才跑出祥云街,另一条长街的正门便有一辆马车停下,里面的人裹着黑衣斗篷被人搀扶着走进了大门……
唐九找到了铁匠铺,铺子还没开门,他敲了几下没人回应,于是又绕到了铺面的后方,废了好大的劲才翻进了别人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栽花的铁锹,唐九先是将铁锹扔出院子,再自己爬上了墙头,临走前意外踢翻了一口盆栽,惊醒了主人。
他匆忙摔下墙头,右腿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不过他没想那么多,提起铁锹便往祥云街的方向跑去。
唐九的腿伤得严重,脚踝很快就肿了起来,他也不在意,只将铁锹当成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祥云街的小院,等他到时,院门还是开着的。
唐九心里一瞬轻快,他至少能做成一件事,至少能救出她的!
等他冲进院子里才愣住了。
落了薄薄一层雪的院中交错的脚印与拖痕就在眼前,血点斑斑,被他用力刨开一个小口的桩子立在原地,铁链却被解开。他临走前靠在门边的人已经不在了,地上五指抓痕就像是在唐九的眼前将不久前发生的暴行再次重现。
铁锹当地一声倒地,唐九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屋内其他入口皆已上锁,空落落的。
唐九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踩中的东西,正是拴着红绳的玉葫芦。
他捡起玉葫芦,心口仿若被一盆冷水浇透,坚持多日未曾表现的脆弱这一瞬全都涌了上来,就像是他能抓在手中唯一一样东西也没了。
昨日还天真地与他说努力活着的人,终于离开了困锁她的牢笼。
唐九忽而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想起那双眼睛,想起第一次动心便是因为她短促却好看笑。
花窗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寒风过隙,一道影子投了上去,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鸟,浑身白羽,拖着长长的尾翼,盘旋于院上,低鸣一声,展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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