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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打就打,不用废话!

便就“嗡”地一声沉闷大响,千万箭羽破空万千弓弦激荡震动了耳膜,方殷只觉眼前霎时一黑瞬间天光掩蔽,心里一紧不由失声而呼:“呵!”箭在半空中,似云又无声,近了!近了!直似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箭雨已至,当头落下,如天威降至,嗖嗖嗖嗖嗖嗖嗖!尖利的破空声混杂入耳更是惊心,嗒嗒嗒嗒嗒嗒嗒,噼里啪啦哗哗哗,那是铁镞与羽杆落在石上——

躲在墙垛下来听,竟是格外悦耳动听!

“打雷啦!下雨啦!”无禅蹲着身子抱头大叫,情绪激动兴奋异常:“方殷大哥!牡丹姐姐!”

“别乱嚷嚷!烦死人了!”牡丹端坐,抱臂倚石,一派大将风度:“哼!”

左右与后方数块高大长石,恰好和墙垛形成了一个三角屏障,并非紧密相连,却是箭雨不侵。()四个人躲在里面,空间还是有些狭小,所以牡丹嚷嚷完了无禅就跑了出去,而且是手舞足蹈东跑西跑:“哈哈!好多箭,好多箭啊!哈哈哈哈!”轰隆隆!轰隆隆!外面在打雷,哗啦啦,哗啦啦,外面在下雨!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喊杀声直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近了,近了,近了!

箭雨还在下,前赴后继,断了又续,一轮一轮似无止休。

“十轮箭礼,以表敬意。”陈平抱膝而坐,嘻嘻笑道:“西凉的兄弟们知道我们人穷箭少,这是好心好意送礼来了。”这出乎了方殷的意料,这里所有的事似乎都是出乎方殷意料:“送礼?兄弟?好心好意?”是的,陈平说道:“他们尊敬我们,正如同我们尊敬他们,他们这是在向我们敬礼同时也是借此立威,是要彰显他们必胜的气势和雄厚的实力。”

原来如此,有礼,有理!

摆明了就是来打仗的,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的,说那没用的废话又有何必?

方道士,还以为,是会叫骂一番或是理论一番,讲讲道理说说正义,你来我往客气客气。

没有客气,这不是演戏,这不是说书,也不是演义。

十轮箭礼,不要太客气!

忽而一寂!

雨停了,雷收了,似是云开雾散了。

方道干忍不住扒头去看,一时心中眼里尽是惊奇:“哇!好多人!”

已是近在眼前,不过一箭之地!

披挂齐全的战马,各式各样的战车,铁甲钢盔错落,刀枪箭戟林立!敌军来了,千军万马,然而所见仍不过一鳞片爪,只是真真切切!他们是西凉国的人,方殷可以看清他们的模样,多半高鼻深目肤色黧黑,多半强健有力体形高大,方殷也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英勇无畏的表情,那是凛然决烈的表情!

是的,陈平大哥说得对,是水火不容,是生死相见,也是兄弟。()

大海般辽阔的草原上,一群群云朵般的牛羊,热情的篝火红红的笑脸,飞扬的裙角舞起的鞭发,哈!谁人才是天空上的雄鹰,谁人又是草地上的牛粪,那沉睡在记忆长河之中的一条美丽珠链犹自熠熠发光,而终于一朝醒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歌,那些舞,那烈火般炽热的感情从来不曾遗忘,多么可贵多么纯洁又是多么值得珍惜——

醇香的美酒哟,成群的牛羊。

美丽的大草原哟,是我家乡。

纵马草原上哟,百灵在歌唱

格桑梅朵哟哟,美丽的姑娘。

我是天上的雄鹰,钢铁一般的翅膀,我在放声地歌唱,翱翔四方。

你是娇柔的花朵,风中吐露着芬芳,跳着动人的舞蹈,独自守望。

格桑梅朵还好吗?想是嫁给格日图了罢!格格玛还好吗?爱哭爱笑的小姑娘有没有长大。格日图也来了吗?格朗族的勇士都来了吗?他们也曾是方殷的兄弟,帮助过方殷关怀过方殷,把方殷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一年,又是一年,往事历历分明就在眼前,而如今却是互相敌对势不两立,更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仍是迷茫,化作感伤,千万次地问也是同样没有答案。

为什么。

那一刻是静默。

天与地,与人,一般静默。

十轮箭礼已过,西凉军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勒马驻足而观,齐齐静默。

而隆景军似是雨后春笋般从城头冒了出来,一个一个又一个,与之对望,一般静默。

日落,星起,星殒,日出,这短暂又漫长的静默就是一条线——

黑与白,夜与昼,生与死,是决择。

“嗡!”终是城头上万箭齐发,箭射四方南北东西,以为还礼。

不及万箭,只数千支,其势寥落却也凌厉,居高临下射在一面面盾牌上射在车甲之上,西凉军一般毫发无伤。一阵丁丁当当清脆响过,好似绵绵细雨打在长阶之上,却似滴滴清水洒在油锅之中,轰!轰!轰隆隆!轰隆隆!山呼海啸刀马嘶鸣,沉重的战车滚滚轮动,金戈铁马带着无尽杀伐之意席卷而来,血肉与钢铁共铸的浩瀚战争洪流再次涌动!

马是铁甲,车为掩体,盾是防线,十万西凉军全力猛冲!

是十万,十万人已经足够,多则自相践踏反受其乱,这是一众骁勇善战的西凉军,而不是有头无脑的一群莽夫。仍是四面合围,东南西北各两万五千人,数千战马数百战车,余者其后遥遥观战,擂鼓呐喊以为鼓舞:“通通!通通!嘿呼嘿呼!通通!通通!嘿呼嘿呼!”其时旭日升腾,光耀大地万千气象,这一处却是尘霾四起声动八荒,使人心潮澎湃热血激荡却又盈垒胸中无法消散的无尽压抑:“呜——”

一块大石高高飞起,远远飞落,喀哧哧轰地一声大响,砸中了一辆铁甲冲城车!车为木制,外覆铁皮,其势不能当,瞬间四分五裂瘫垮于地:“中了!中了!”一声欢呼震天起,无禅和尚欢喜跳叫,是为两军交战奏功第一人,当然这是牡丹神将的功劳:“干得好!哈哈!再来!再来!”牡丹大叫,意气风发,牡丹就像是一团跳跃的火,已为战意杀气勃然催发:“杀!杀!杀!”

然而道道洪流肆意奔涌势无可阻,无禅所击起的也不过一朵小小浪花,转眼之间铁马战车齐至,西凉大军已是兵临城下!一声呼喝,石如雨落,于高高城墙上面投下的大小石块杀伤力更甚于箭雨万千,只听处处轰隆隆处处哗啦啦处处闷哼惨呼处处有人倒下,但见猩红的血水已然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城墙染红了战车铁甲,这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一上来就是格外激烈惨烈异常!

“好玩么?”陈平仍然抱膝坐于墙角,笑嘻嘻地说道:“不急着看,过来聊聊。”这不好玩,方殷的心在颤,方殷的手在抖,鲜血已经刺痛了方殷的眼:“呼!呼!呼!”方殷说不出话,气也喘不上来,心中尽是悲凉悲伤甚至悲恸之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方殷本就是一个看客,为什么,因为方殷根本就是一个累赘!这里人人各司其职英勇奋战,而方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多余的人,帮不上忙,碍手碍脚,而且只会婆婆妈妈哭鼻子:“陈平大哥——”

“哈哈!”陈校尉今天无事,轮休,来到城头也不过是带着这个小兵长长见识:“不哭不哭,坐好了,听我说。”方殷依言坐下,黯然垂下了头,也是着实不忍见:“哎!”战事如火如荼,喊杀惊天动地,两个闲人便就坐在墙角一个旮旯里头,说着那不闲不淡的话:“打仗是用人打,打仗也用钱打,比如这箭,啊——哈——”

陈平手里拈着一支白羽箭,打着哈欠说道:“西凉军精于骑射,五十万军士半数以上佩弓挂箭,挂的是箭袋,一袋四十支,一人佩十袋。”方殷心不在焉,也是委实不知陈平在说什么:“方才十轮箭礼出尽,当有三百万支箭羽射出,十箭可值一两钱,便是整整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方殷你说,这是不是一份大礼?”

可不就是一份大礼,三十万两银子,方殷想都不敢想:“陈平大哥,你又来了!”陈平就是爱算计,这又变成一财迷:“乌河图就是有钱,一人四百支箭,以三十万人计就是一亿两千万支箭,也就是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啧啧!”方殷闻言一惊,这个数字着实让人心惊:“可不是!这只是箭的开支,还有弓,还有装备器械,还有车还有马还有粮,这,这,天!啊——哈——”

不错,不错,打哈欠是会传染,做算术也能将心踏实:“隆景国库之中也不过常年备着千万两银,不及西凉箭羽开支一项,其军备辎重粗略估算一下,若以金计当有数亿两之多,可谓是金山银海,哈哈!”陈平摇头一笑,轻抚背后城垛:“若以金计,金砖来砌,可以再造这般一个凉州城,纯金打造,不差分毫!”石头城,黄金城,说来威风听着神气,可是方殷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啊,可是陈平大哥,你说这些作甚?”

说这作甚,只为找到根本,陈平一语方殷更是心惊:“若你坐上帝王的宝座,若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若你极尽富贵荣华与人奉若神明,你将如何?”争霸天下?唯我独尊?是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贪婪的本性,想必就是这场战争的真正原由。却也不尽于此,方殷苦笑道:“陈平大哥,莫要说笑,有话还是直说。”

“凉州城并不好打,隆景的天下也不好夺,这些乌河图心里自然明白。”陈平笑道:“但他要打,因为他怕,怕的是乌努乌骨乌哈他的三个势力最大的儿子,西凉王年已老迈,一将撒手归天西凉国必定四分五裂,何况也许他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谋朝,篡位,父子反目,兄弟相煎,在陈平的口中方殷终于了解到一些原本就想不到的事情,残酷的事实真正是使人寒毛直竖心中惊竦:“乌河图要他的三个儿子前来送死,哪怕用金山银海用五十万人来陪葬,西凉王只能有一个,而他的儿孙还有很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尤甚,这果然是一局棋。

贪婪之欲从来都伴随着恐惧之心,因为得到必然会伴随着失去。

这是帝王之术,以一己之私利置千万人于水火,这就是冷酷无情的西凉王,乌河图。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方殷低低咒骂一句,又恨恨道:“该死!”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在叫,或说哭喊:“呜——”

“闪开!我来!”牡丹尖叫,并以狂吼:“你个不中的用的,孬种!杀!杀啊——”

一只鸟,一个人,双双盘旋在凉州城的上空。

一圈,一圈,又一圈,然而再无圆满。

无悲喜,也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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