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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禅抓起一块拳大的石,掂量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是了,丢将下去,是会砸死人的。

暗道一声阿弥陀佛,无禅和尚已经准备临阵脱逃了,自无禅丢出了第一块大石,稀里哗啦砸烂地了一辆大车,无禅就已经胆寒了。

或者说是,心虚了。

就像一个小孩子,忽然醒悟到做了一件错事,还给很多很多的人看着。第二块石头,无论如何也是丢不出去了,无论大小,无论砸到车,砸到人,无禅认为都不好。这是一种罪过啊,无禅已经犯了错,就在无禅深刻反省并深深自责的时候,那些马那些车还有那些人通通疯了也似冲了过来,而大大小小的石头已如雨点般落下——

用我们的无禅来见证死亡,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当先就是上千匹马昂首扬蹄奔将过来,因之负车载重,所以速度不快。所以在密集的石头雨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得默默承受。是有铁甲披挂,然而石块高空落下势大力沉,只听得扑扑扑扑夺夺夺夺一阵闷响,眼前是乱石崩飞尘土飞扬。人于其后,车在其间,首当其冲的铁甲战马就是第一道防线,它们几乎是齐头并进迎着雨点般的石头冲向了坚固的城墙——

但诡异的是,第一波石头雨过去,它们的阵型丝毫不乱。而且忽然不再嘶鸣,只余身后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它们低下了头它们扬起了蹄就向地直直地向前奔去,似是全然不知迎接它们的是什么。奔及城下二十丈许,迎接它们的是一波更大的石头雨,而万千羽箭后发先至,死亡的镰刀终于挥出,生命的收割就此开始。

箭雨呼啸,锋利的铁镞穿过扬起的尘霾,准确地射在低垂的马颈和奋起的马腿上,那是厚重的铁甲无法覆盖的地方。喊杀声震天,听不到箭矢入肉的声音,但灰白的箭羽支支傲立皮肉之上微微颤动,它们想必会很疼。其后石雨,更大更密更沉重,砸在它们的身上就要砸断它们的脊梁,可是它们一般承受默默不语,向前向前向前进——

那时,无禅已经惊呆了,仍自双手举着一块千斤的大石。

是的,它们是要低下了头,以免锋利的箭矢射入气管射入咽喉,以免沉重的石块击中脸面击中额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但当先死的是马,及至城下十丈先后有马倒毙,一匹一匹又一匹,缓缓倒下,消无声息。一般诡异的是使得无禅惊奇的是,没有悲嘶没有呜咽甚至没有濒死之前的抽搐,一匹一匹又一匹的马儿就那样平静而安详地死去,卧于沙场,似是入眠。()

忽然,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听不到了,车马于城下五丈处终于停住,又是一个刹那间的宁寂。数百辆直若房屋大小的冲城车与云梯车的缝隙之中,无禅怔怔望着一张张的脸和一只只的眼,许是无禅的表情太过惊愕许是无禅的眼神太过纯净,无禅看到有很多的人很多匹马很多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和无禅对视,直与无禅一般茫然。

为什么?

那时无禅不知,方殷也在问陈平,为什么。

俄顷一声呐喊,缰绳脱手车缰斩断,数百幸存的马儿扬蹄昂首欢嘶而去,浑不顾箭羽在身筋折骨断!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它们的生命得以保全,它们可以再次高高昂起头颅任那四蹄翻飞,任那滚滚烟尘于身后肆意起舞!号角四起,鼓动八方,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中十万西凉兵士共数千战车团团围聚在凉州城下,攻城就此开始——

杀戮就此开始。

那时,无禅是在南方城头,与方殷一处。

方殷不忍去看,而无禅已是惊呆了,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石头雨,似瓢泼,一波一波又一波,死过了马开始死人,轰隆隆也哗啦啦。石头砸在战车上,沉闷的断裂声响,石头砸在战甲上,沉闷的塌陷声响,闷哼声起,惨呼声起,无处不沉闷,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沉闷地走向死亡。无禅再也丢不出石头,可是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不会心慈手软,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越过战车砸得人是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居高临下的沉重石块如雨落下,巨大的战车厚重的盔甲也是抵挡不住:“轰隆隆隆!哗啦啦啦!咕碌碌碌!咯吱吱吱!”

绞盘转动,高高的云梯缓缓立起,如千条巨龙出水,钩援待攀——

绳索拉动,圆大的铁槌引而待发,如千支巨矢在弦,悬而不动——

通!千槌齐擂,地动山摇!

大阵仗,大阵仗,杀戮已开始,死亡在进行。

轰!铁石撞击,尘土喧嚣!

大场面,大场面,城池在颤抖,天地在颤抖。

钩援未及攀上城头,隆景将士仍应以石,最简单的石,最沉重的石,最有效的石,最坚硬的石,无尽的石雨砸塌了砸烂了一辆辆的车,砸死了砸伤了一个个的人,这就是地利之优,隆景军占尽优势:“无禅!无禅!快砸!快砸!”牡丹大吼尖叫,又惊了无禅的心:“白日做梦,丢魂儿了你!就知道傻站着看,你个笨蛋!”

是了,无禅是在做梦,无禅看到牡丹姐姐吡牙咧嘴费了牛劲去搬一块儿大石头,可是搬不动,已经恼羞成怒急眼了:“大笨蛋!二傻子!过来帮忙!还不过来!”无禅是大笨蛋,无禅也是二傻子,但无禅有的是力气:“是,是,是了!”千斤的大石,无禅轻松举起,然而无禅仍然感觉眼前发黑胸闷气短,心里空空的也是慌慌的:“这,这,不对!”这是无禅从未有过的感觉,无禅一时六神无主,没了半点主张:“这不对!这不好,不好!”

做个好人,做对的事,这是无禅和尚的做人原则。

然而说来简单,好与坏,对与错,常常是难得分将出个一清二白。触目惊心的是死去的人,一个个的人,如同一匹匹死去的马,静悄悄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或是仰面朝天双目大睁,在厮杀声中惨叫声中在高低起伏的明暗光影之中对比格外鲜明。在这里,生死只隔一线,不是凉州城厚实的城墙,而是薄薄的窗户纸一张:“扔啊!快扔!砸他个稀巴烂!砸!砸!”

牡丹姐姐在吼叫,牡丹姐姐很勇敢,不比无禅:“不!不!不要打!无禅不要!”无禅语无伦次,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无禅想不明白他们是来打打杀杀那是他们不对,可是无禅就这样打杀了他们无禅也不好,无禅也不对:“师父——师父——”无禅已经哭了,无禅只觉举在头顶的大石重若万钧就要将无禅压垮,其实无禅也是一个胆小鬼,和他的方殷大哥一样:“呜呜!呜呜!”

每每在无禅没了主意的时候,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灵秀师父,可是灵秀师父不在无禅身边:“这可怎么办呢?这是为什么呢?”轰隆隆,轰隆隆,覆着铁皮的巨大木槌擂在城墙上,吱嗡嗡,吱嗡嗡,高高竖立的云梯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当战火并了浓烟冲天而起当鲜血染红了大地,也只有无禅一个人举着大石傻傻地立在那里想东想西:“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是了,灵秀师父不在,还有方殷大哥,那时无禅的方殷大哥同无禅一样也在思考人生:“无禅!不怕!”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殷大哥发话了:“砸!砸!砸车!砸车!”是了!无禅恍然大悟,登时神力迸发:“呜——”

喀哧哧,哗啦啦,一块大石从天而降,一辆大车稀里哗啦:“哈哈!是了!”

不砸人,只砸车,无禅又笑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呜——”

大石沉重,不能及远,但是无禅可以:“呜——”

砸死人是不是,砸坏车也不好,可以没有车,他们就爬不上来啦:“呜——”

爬不上来,只得退开,那就不用再送命啦:“呜——”

无禅双臂连振,一块块的大石飞起,无禅奋力掷出,一块块的大石落下,呜呜的沉重破空声着实使人胆寒,稀里哗啦喀哧哧城下一时开了花!是了!无禅有的是力气,无禅的力气很大很大,无边的勇气又回到了无禅的身上,无禅举重若轻神威大发!一辆一辆又一辆,一辆一辆又一辆,一块块的大石头就好像长了眼睛,准确地落在了一辆辆的云梯车与冲城车身上,惊呼作起欢呼作起雄浑的呼声:“无禅!无禅!”却掩盖不住一声爽利脆亮:“无禅——”

“方坏水儿,你个胆小鬼!缩头乌龟!”牡丹得意万分,哈哈大笑道:“看看!看看!看看我家无禅!”方坏水儿愁眉苦脸,缩着个脖子干巴巴地坐在墙角,看上去果然像个缩头乌龟:“你行,你来。”在血与火的战场之上,在生与死的考验之前,总有人会禁住不住山一样大的压力败下阵来,像个熊包像个软蛋:“哼!那还用说!看我的!”牡丹嘴里骂着,可是心花怒放,当下抓过一块拳大石头猛力掷出:“你个蛮人!杀!”

因为常年砍树,牡丹膂力极强,这一石笔直飞出声势大作,挟一股恶风,砰地击中了那个蛮人的胸口!这是天外飞石,蛮人势不能当,当下一声闷哼扑倒在地转眼全无声息,毙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举奏功,威风无两,牡丹得意大笑:“怎么样?怎么样?看着了没?瞧好了罢!这就叫杀人不眨眼,本神将的胆子那是比天还啊?”

声是戛然而止,却见那蛮人捂着胸口缓缓爬将起来,猛地啐出一口血,嘴里又恨恨骂了一句甚么,终是怪眼一翻瞪将过来——

竟是笑了。

那一眼何其凶狠恶毒,那一笑又何其讽刺戏弄,白白的牙上闪动着红红的血光,终于亮瞎了牡丹神将的一双水灵灵的惊恐大眼:“啊呀!不、不、不是我干的!”

呼——呼——呼——呼——

牡丹一手抱头缩着脖子蹲在墙角,一手飞快拍着胸口呼呼大喘:“我地个娘!吓死人了!”

而千百石块呜呜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其间声势最大的还是无禅掷出的石头!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无禅是于南方城头上,从东直直杀到了西,无禅已然性起,完全不觉疲累。方殷不行,牡丹也不行,真正镇守城头建立奇功的还是无禅!砸坏了车,把人打跑,了不得也不得了,凉州城的这一场攻守大战却是南面结束得最早,是因为无禅一心只想多救他个命几条——

得大悲大智大勇力,降龙虎伏心魔,救度一切众生,是为佛之武道。

一念智生,只有大慈悲,方得大勇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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