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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长信!”龙日狂阳仰首凝视着高坡上的人影,纵声长笑,目光锐利如刀:“闻名不如见面,今天总算是见到你了。”
黑袍人亦长笑道:“狼主之名魏某也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非凡俗之辈也。”
合尔赤虽听不懂太多汉话,但见狼主对那黑袍人如此谨慎神态,便隐约已经猜到几分那人身份,心头不由一震,暗忖道:“难道那人就是魏长信?”
黑袍人正是名动北境手掌重权的镇边府军督——魏长信。
“魏长信,你胆敢亲身来此,果然是好胆魄,不愧是我期待已久的对手!”龙日狂阳嘴角狠狠抽动,重重冷哼道:“但如果你就只有这区区几百人马,那可是拦不住我啊。”
白袍男子见龙日狂阳深陷重围亦不改嚣狂,不由暗暗心道:“此人不但武力惊人,更有超凡胆色,之前只听闻过他的传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敌人!”思忖间,神色便越发沉凝起来。
“狼主不辞辛劳,只率三百人就敢闯我啸阳关,又岂不是勇气可嘉?”魏长信神色如常,丝毫不见双方剑拔弩张的紧张,他长笑道:“今日魏某与狼主可谓旗鼓相当,甚是痛快,狼主也是魏某生平难得一见的好对手。”
魏长信忽然目光如电,寒光倏闪,语气深沉道:“狼主不远千里来我中原边境,还特意为我送了一份大礼,可惜魏某当时来不及与狼主相见于啸阳关下,大为遗憾。但我中原为礼仪之邦,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魏某才星夜兼程特意在此等候狼主以礼相还。至于这数百兵马,狼主权当视为礼仪之阵,大可不必紧张。”
“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过你如果想以这区区几百兵马就想还礼,难道你不嫌寒酸了些吗?”龙日狂阳连连冷笑,面露讥讽道:“在这北境之中,你魏长信虽是我唯一看得上眼的人物,但你也还是脱不了你们中原人擅弄口舌的虚伪做作!不过你有胆在此埋伏,这份胆色倒也令我欣赏,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狼主如此看重魏某,魏某若不有所表示,岂不让狼主笑话?”魏长信不动声色,朗声道:“所谓礼不在多而在重,魏某这区区数百骑兵到底寒不寒酸,想必狼主自然心知肚明。”
“我们之间,多余的话大可省去。”龙日狂阳脸皮抽动,沉声道:“你既然能在这条路上提前设下埋伏,想必已经早有准备。既然我们迟早兵戎相见,方才你我又胜负未分,不如趁此良机,再一决雌雄如何?”
白袍银甲男子冷眼旁观,闻言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暗自道:“此人心知局势对他不利,便想以一对一的方式为他的人马寻找突破时机。此人虽嚣狂野蛮,却有如此城府,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他忽然目光一凛:“他能成为一部之主,自然有过人之处,由此可见蛮族中人也全非野蛮无智,之前的确是我太轻敌了,才导致那般狼狈,当真大意至极!”念头至此,不由大为懊悔。
却见魏长信双手负后,内敛沉稳中显出一方之雄的不凡气度。他淡然笑道:“狼主这次不辞遥远亲来我中原边境,如果仅仅是想与魏某切磋武技,只需提前告知一声,魏某自会大开城门相迎,狼主又何必如此麻烦兴师动众呢?”他忽然语气神色同时微沉,注目坡下的龙日狂阳:“至于所谓的兵戎相见,这话可就颇有趣味了,魏某希望狼主只是开玩笑而已。”
魏长信深沉话音随着北荒初晨的寒风吹送到龙日狂阳耳中,蓦然腾升起一股莫名的压迫冷杀之势。后者何等敏锐,顿有所觉,却是不屑的嘴角一撇,冷笑道:“我虽远在北荒,但你魏长信的大名却早已听闻已久,一直都很想亲自会一会你。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假,你的确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至于兵戎相见,站在我们的位置,相信你比谁都清楚我到底是不是玩笑了。”
魏长信一声长笑,朗声道:“魏某虽非武林中人,却也略懂武技。实不相瞒,今日与狼主一战,虽酣畅淋漓,却也意犹未尽,魏某也许久不曾与旗鼓相当的武道对手切磋了。于魏某而言,若是单论武技较量,狼主可称魏某生平劲敌,魏某能遇到狼主这样的对手,也实属平生快事。但……”
魏长信语气一顿,隔空遥望龙日狂阳,淡淡说道:“但,魏某口中的对手,只限于我与狼主个人之间的尊重。若狼主口不择言,将对手的含义有所曲解,那不论是对中原还是北荒,只怕都不是一件好事。”
龙日狂阳一声狂笑,戟指魏长信,沉声道:“魏长信,你又何必顾左而言他?你坐镇中原北境已经多年,莫非当真不明白我龙日狂阳的意图吗?”
魏长信目光倏忽锐利,沉默片刻后,忽然微叹道:“魏某早已听得传闻,龙日狼主不但武力冠绝北荒,更胸怀大志,在成为风炎狼主以后,便厉兵秣马多年,意图染指我中原山河。魏某身为北境督护,肩负着戍守边疆之责,自然不能对如此传言置若罔闻。但任何传闻在没有得到最后的证实前,都只是传闻,所以魏某未见狼主真容以前,也很怀疑那些传闻的真实性。可惜如今所见,狼主所表现的态度似乎与传闻并无出入,倒是让魏某大为失望啊。”
龙日狂阳眉峰挑动,冷笑道:“魏长信,你听到的传闻的确不假,我风炎部如今兵强马壮,除非今日你有把握能在此将我诛杀,否则我挥军中原也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你感到的就不是什么失望,而是绝望了。”
魏长信深吸口气,然后缓缓沉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理应光明磊落,胸怀大志本无可厚非,也是男儿本色。但若为了一己之私而引动无端战火,让无数无辜之人流血丧命,那可就算不得英雄所为了。狼主虽有一身本事,却不思蛮族兴盛,反而恃武骄狂,想以兵戈侵犯他境,难道就不怕留下一个被世人唾骂的罪名吗?”
龙日狂阳听得脸皮肌肉跳动,神情鄙夷不屑,连连冷笑道:“魏长信,我原以为你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却没想到你竟会说出如此令人可笑的话。我们古武一族拥有创世神的尊贵血脉,却被你们中原人隔离在这北荒之地,受尽千百年苦寒,而你们却将天下间最肥沃的土地占为己有,并把那些不属于中原的族群视为外夷异类,如此排外自尊,又何尝不可笑?而不论是如今的大雍朝,还是历史上其他那些中原王朝,又何尝不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这天下的山河土地,原本就是无主的,当属能者得之!男儿顶天立地自当不假,但逐鹿天下,创不世功业,也该同样是男儿的大志向!”
他越说越是情绪激昂,目中精光迸射,浑身散发出绝强霸者的睥睨之势。魏长信神情凝重,竟一时默然无言。
“你说我恃武骄狂,不思本族兴盛,简直更为可笑!你我今日不过第一次见,你就自以为能了解我了么?”龙日狂阳又嘿嘿一阵冷笑,注目坡顶的魏长信,长声道:“我古武族生存在这北荒贫瘠苦寒之地,农耕不成,文礼难兴,你们中原人坐拥繁华,穷奢极欲,又怎能体会到我们生存的艰难。所以我多年来自发图强厉兵秣马,就是为了古武族未来千百年的生存大计。那些所谓的罪名骂名,又岂能与我心中的大业相提并论?魏长信,你若想以口舌之利动摇我,那也未免太小看我龙日狂阳了!”
魏长信默然听他说完,忽然摇头轻叹,目光与龙日狂阳针锋相对,朗声说道:“狼主之言,魏某虽有同感,但却不敢尽数苟同。北荒虽环境有差,但蛮族既然能够在此生存了千百年,其中也定然有与众不同的兴盛之道。狼主身怀绝伦之才,若有心为蛮族谋取福祉被同族敬仰,必然能寻找到最合适的发展方法,而妄兴刀兵实乃下下之策……”
“狼主有雄心壮志,魏某本该敬佩。但你个人的功业若要建立在无数中原百姓的鲜血之上,魏某不但万难苟同,也必将舍命相抗……”魏长信说到此处,神情倏忽沉重,语气也首现凌厉:“狼主若以个人之力将魏某视为对手,魏某也颇感荣幸。但你如果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中原山河,那狼主的对手可就不是我魏长信,而是千万中原人了!狼主虽其志可嘉,但只怕你如今还没有能够承受千万中原人怒火的胆魄!”
龙日狂阳闻言,忽然纵声狂笑道:“你说得很有底气,可是如今大雍朝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过就是虚有其表罢了,你们中原虽然人多,可又如何能挡得住我风炎的铁骑?你如果不相信,且等我风炎铁骑踏破大风城后,我会将你的头颅挂在战马上让你亲眼见证我一路杀进中原的京城!”
笑声嚣狂,语锋更冷冽如刀,烈烈朝阳之光,在龙日狂阳的狂语中一时竟显黯然。
魏长信身旁的白袍男子眉眼倏忽一怒,脸上隐现青气,显然早已怒不可遏,却是强忍未发。
面对如此狂妄的挑衅之语,魏长信竟毫不为之所动,他轻描淡写的拂了拂衣袖,摇头道:“魏某身为边境督护,肩负国门安危之责,若有人胆敢以兵犯境,魏某必让敌寇有来无回,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好一个有来无回!”龙日狂阳纵声喝道:“魏长信,我欣赏你的勇气。可惜你这样的人物,却甘心效忠一个腐烂的朝廷,他日你若死在我手里,也未免太可惜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魏某既然肩负守护国门之责,报效朝廷便是分内之事,又何来可惜之说?”魏长信淡淡一笑,朗声回应。却忽然连连摇头,长叹道:“但狼主可知,魏某也为你感到可惜了……”他语气一顿,故意住口不说了。
龙日狂阳目光一寒,冷冷逼问道:“你说什么?”
魏长信呵呵一笑,长声道:“北荒蛮族部落众多,风炎部和其他四部也不过其中之一,所以无论是狼主个人还是风炎部,都没有资格代表整个北荒蛮族,更没有资格以蛮族的名义向中原宣战。而我大雍王朝立足中原数百年,国力雄厚,底蕴何其牢固,又岂是轻易就能撼动得了的?狼主虽有冲天之志,但终究不过一部之主的身份,区区风炎一部之力,又如何能与我整个大雍王朝相抗衡?”
龙日狂阳只听得脸皮肌肉阵阵抽动,他怒指魏长信,厉声道:“魏长信,你竟敢小看我?他日你定会为你刚才的话付出代价!”
魏长信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淡然神色,微笑道:“非是魏某小看狼主,而是事实就是如此。狼主如果铁了心要与我中原为敌,就得有一个相匹配的身份,所谓两国交兵,可蛮族千百年来都从未形成过统一,又何来一国之说?据我所知,蛮族中最高权力的代表就是大君,如果狼主能坐上大君之位号令整个北荒,那自然能以一国之君的名义对外宣战。”他忽然又长叹摇头,“可惜狼主如今只是狼主,当真可惜了你一腔抱负了。”
魏长信语气轻淡,可龙日狂阳听在耳里却只觉刺耳已极。魏长信这番话意思很明显,龙日狂阳虽名动北荒,但论身份地位,他不过只是蛮族中一个部落的首领而已,根本没有资格对一个有着数百年根基的中原王朝宣战,而魏长信身为中原朝廷镇边重臣,无论权柄还是身世地位皆显赫不凡,当下自然不会将区区一个蛮族部落首领放在眼里。龙日狂阳岂有不知之理,顿时不由勃然大怒。他虽明白魏长信的话是有意相激,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将两只拳头握得骨节啪啪作响。他咬着牙,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般紧盯着魏长信,似要将他撕成碎片。
沉默片刻后,龙日狂阳忽然纵声狂笑,沉声道:“魏长信,你不用相激,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需要等太久,就会看到我率领整个古武族的战士兵临大风城下,到时候你我再一决胜负!”
魏长信一挑眉,淡然回道:“狼主想要在北荒做什么与我无关。但魏某奉劝狼主一句,战火无情,你我都承受不了,还望狼主三思而后行。”
龙日狂阳凌眉怒目,长声振喝:“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的千秋霸业,谁不是踩着血肉得来的?战火虽无情,但你可知,征服在我眼里,可是最为美丽的存在啊!”
此言一出,中原边军无不震惊。
“历史已成定局,你我无需没有意义的辩论。”魏长信沉声道:“但狼主妄论今时未定之局,却未免也太过自负!今日魏某便以这坡下的战旗立誓,这北境边关有我魏长信在一天,就绝不容许外敌踏近半步,就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龙日狂阳冷眼扫视了一眼身前不远处的那杆魏字大旗,复又抬头凝视坡顶,重重冷哼道:“那为了敬你的忠诚和勇气,他日我风炎铁骑踏破大风城之时,必将此旗亲手送还给你!”
魏长信目光陡凛,负后的一只手猛然握拳。
高下双方之间,一时俱都默然,气氛突然陷入一片肃杀紧张。
高坡上四面的边军骑兵们,所有人的心神都绷紧到了极点。
片刻后,魏长信再次朗声开口,说道:“今日魏某来意已明,以后中原边境与北荒的处境如何,全在狼主一念之间,言尽于此,魏某便不再多言,狼主请便吧。”
“你敢放我走?”龙日狂阳微觉诧异,脸色阴沉道:“魏长信,你可考虑清楚了!”
魏长信冷笑一声,目视坡下,缓缓道:“先礼后兵,魏某礼数已经到了,以后你我若真要沙场相见,狼主想要全身而退,只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龙日狂阳不怒反笑,纵声道:“很好,那你就好好期待那一天吧。”
魏长信忽然神色略显古怪的说道:“龙日狂阳,你实在很自负,如果你让阿兀撒去的不是铁线河,而是让他来这里接应,那现在走不了的,或许就会是我魏长信了吧。”
龙日狂阳闻言,顿时微微一震,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度难看起来。不需要多问,他就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原来镇边府的眼线居然也已经渗透进了北荒腹地之内了。
这显然是一件十分值得重视的大事。
“魏长信,你果然不简单啊。”龙日狂阳铁青着脸,沉声道:“看来这些年,你和你的镇边府都没有闲着,北荒都已经有你的耳目眼线了。”说完发出一阵阴森笑声。
“彼此彼此。”魏长信淡淡一笑,眼神却现出一抹冰冷,云淡风轻的道:“我西北边境内外这些年又何尝少了蛮族的探子?心照不宣的事,狼主又何必故作意外呢?”
龙日狂阳脸皮抽了抽,冷笑着没有接话。他目光忽然扫向那白袍男子,冷声道:“北境之地,能接我一拳而不伤的人不多,看来你要比那个用破棍子的家伙要更强,小子,你应该就是龙袭了吧?”
白袍男子闻言微惊,没料到对方竟会叫出自己的名字,略一诧异,却不愿示弱,昂首挺枪高声道:“是又如何?”
“和那个石莽相比,你还勉强算是个人物。”龙日狂阳目光如刀,森然冷笑道:“我欣赏强者,更喜欢杀强者。所以你最好祈祷下次别再遇见我。”
白袍男子被他那凌厉森然的目光逼视得心头一凛,不自主握紧了枪杆。他虽年轻,但向来沉稳练达,城府深沉,无论武功修为还是统兵策略都极有造诣,是魏长信极为看重的将帅之才。但今日与龙日狂阳初次相遇,却让他生平首次感受到了从那蛮族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压迫之势,让这位名列镇边府三大少将之首的白袍男子内心竟涌现出几分惊惧之感。
可他却又是一个极骄傲的人,一向自视甚高,就算此刻内心有所波动,却绝不容许自己在这种情形下有丝毫示弱,又见龙日狂阳语气狂妄,当下再也按捺不住,赫然踏步上前,挺枪指向坡下那嚣狂之人,冷然喝道:“蛮夷之徒,何必卖弄唇舌,你若胆敢来犯,龙袭掌中紫蟒定教你付出代价!”
龙日狂阳双眉一挑,不屑的冷冷一笑后,再不言语。他回头朝身后的风炎骑兵们瞧了一眼,见其中数十人各自身负箭伤血流不止,剩下的人也都在边军强弓羽箭的包围下神情紧张,一时脸色阴沉铁青,重重哼了一声后,率先大踏步朝前方走去。
合尔赤暗中松了一口气,转头朝身后众人示意,于是一众风炎骑兵们或拍马前行,或搀扶受伤同伴,却又无不警惕的紧随着龙日狂阳朝前方行去。
高坡上,魏长信望着即将绕过坡底的龙日狂阳,忽然提高声音说道:“狼主,魏某多管闲事的提醒一句,此地可不是风炎部的势力范围,还希望狼主北回之途一路顺风。”
龙日狂阳脚步一顿,扭头冷冷望向魏长信,嗤笑道:“在这北荒,有我风炎铁骑经过之处,千里皆为坦途,魏长信,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魏长信却又笑道:“狼主先时曾说,天下之地原本就是无主之地,北荒虽远,却也是在这天下之间,所以从今日起,我决定要将镇边府所养的几匹马放到这附近来吃点草,如果某天遇到了狼主的部下,魏某可不希望双方发生误会。”
龙日狂阳闻言,脸色更为阴沉,他眼中精芒一闪,沉声回道:“有意思,恰好我每年都会派人四处狩猎,此地也不例外。但弓箭不长眼,你最好让你的马都长着三只眼睛的好。”说罢再不多说,转头踏步而去了。
“恕不远送。”
魏长信淡淡的说了一句,目送坡下蛮族队伍,神情平静。他面朝东方朝阳临风而立,衣袂飘飘浑身浴光,恍惚间竟有种莫测高深的气度。
不多时,三百蛮族人马逐渐消失在荒原之间的山野中,那处高坡之下,只剩那一面魏字大旗在北风中烈烈招展呼啸生风。
便是自这日后,这个地方就被人称为“插旗坡”。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北边军与蛮族风炎部游骑以此地为界,展开了不断的反复争夺冲突,争斗规模虽不大,但战况却极为惨烈,双方你来我这互不相让死伤无数,在长达百里的界线上,泥土皆被血水浸成暗褐,人马白骨遍地可见,所谓刀兵之下命如蝼蚁,不过如此。
蛮族队伍快速前进数里后,见后方没有中原边军追来,都各自松了一口气。但不少人一想起方才被围困时的情形,却又羞愧懊丧不已。
龙日狂阳已经重新换乘了一匹骏马,默然的走在队伍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身后的合尔赤见他神色不对,自然也不敢随意开口惹狼主不快,也只能紧跟着默然随行。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闷哼,随即就有人落马倒地,队伍中顿时稍显混乱。龙日狂阳转头一看,见后方骑队中有十几人正瘫倒在地,个个脸色惨白,正痛苦的呻吟着。龙日狂阳被魏长信埋伏,早已满腔怒火,此刻见自己部下如此模样,顿时怒火更盛,目光中露出凶狠之色。
龙日狂阳正欲发作,一名骑兵快奔上前,却是根本不敢与他直视,畏畏缩缩的用蛮语道:“禀告狼主,他们身受箭伤失血过多,如果不马上包扎休息,只怕就活不成了。”说完立刻低下了头。
那些倒地的蛮族人是受伤最重的,刚才为了快速离开包围,只能一直勉力支撑着走了数里路程,如今再没办法坚持。龙日狂阳冷眼不语,脸色却越发阴沉。合尔赤深知龙日狂阳一向狂傲自负,今日不但陷入中原人的包围,更让这身经百战的三百骑兵受伤了数十人,双方虽没有发生进一步冲突,但以龙日狂阳的个性,定然将此事视为一大耻辱,此刻心情定然无比暴怒。但眼下又不得不停下休整,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小心道:“狼主,此地距离边境已远,料那些中原人也无胆再追来,不如就地暂作休整,让他们包扎伤口……”话未说完,就见龙日狂阳目光如刀般掠来,顿时打了个颤,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龙日狂阳抬头冷冷向来路看了一眼,随即哼了一声,说道:“就地休整片刻,随后即刻前进。”
那名骑兵如蒙大赦,马上转身飞奔回去。片刻后队伍得了指令,纷纷下马,帮助给受伤的同伴料理伤势。但因龙日狂阳心情不快,队伍中无人胆敢大声喧哗,气氛显得极为沉寂。
合尔赤从马鞍旁取下一只水囊,正要递给龙日狂阳,却听后者忽然冷声道:“合尔赤,你才脱离危险,就已经忘记了警惕吗?”
合尔赤一惊,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龙日狂阳冷哼道:“你可知我们为何会被那些中原人埋伏?这北荒之中为何会突然出现那些中原骑兵?又可知他们为何会知道阿兀撒的行踪?还有,为何阿兀撒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让探子前来禀报铁他的情况?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
合尔赤一怔,他原本就不算是一个头脑精明的人,在这慌忙之中,他哪里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一时间头脑一片混乱,支支吾吾竟是答不出半句话来。合尔赤见龙日狂阳目光冷冽,知他一向喜怒无常,如果这个时候让他心情不快,无疑雪上加霜,他一怒之下,天知道他会不会一刀斩了自己。想到此处,合尔赤顿时头皮发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龙日狂阳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摇头长叹一声,语气中现出几分无奈,就听他幽幽道:“都是一个脑袋,可为何人和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差别呢?”
合尔赤一时虽没懂他在说什么,可从他那表情语气中,合尔赤已经深深察觉出龙日狂阳对自己的失望之意,不由一颗心跌到谷底,大为羞愧。
所幸龙日狂阳并未对他发难,合尔赤懊恼的呆坐在马背上,大气也不敢出。
龙日狂阳别过头,目望远方,忽然自言自语道:“魏长信这些年竟能让他的眼线深入北荒腹地,看来他的野心也不小。而我竟然没有完全察觉出那些眼线的动向,由此可见,那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他顿了顿,续道:“那埋伏的数百边军骑兵,如果不是行动极其迅速,绝对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提前在此埋伏,可从之前的情报中,镇边府除了龙突骑军外,似乎并未有过关于这种骑兵的记录。可从他们的装备和气势上看,他们一定是镇边府精心培植的力量。而他们既然出现了,就代表他们就一直存在着,只是我没有掌握到相关的情报而已,嗯……”他略一沉吟,忽然嘴角一抽,哼声道:“或许这支骑兵原本就在北荒之中,只是刻意掩去了身份行踪,所以才一直未被发现……魏长信,你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龙日狂阳深吸一口气,继续自语道:“阿兀撒并非没有派人前来报告情况,而是他派出的人已经被镇边府的密探给杀掉了,所以魏长信故意说与我听,岂不就是警告我么?既然你的密探如此厉害,那我就让他们永远留在北荒好了。”
他陡然一阵冷笑,而后转头对合尔赤道:“合尔赤,你马上火速赶往风炎城,传我命令,调出五千轻骑,然后立刻赶来找我!”
合尔赤立刻领命,分出十骑,随他火速往北而去。
龙日狂阳又沉吟半晌,忽然冷笑道:“崇渊,看来你助我的那些人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那个四月蛇,希望你能替我找出那些讨厌的中原密探,然后我要让他们真的有来无回!”
同一时间,北荒雪原相反的方向,一支重甲骑兵正整齐有序的踏着厚厚积雪往东而行。为首两人,一人白袍银甲,一人黑袍飘飘,正是龙袭与魏长信。
两人并驾齐驱,身后重甲骑兵们身上铁甲碰撞,发出阵阵锵然声响。
魏长信忽然淡淡问道:“龙袭,对龙日狂阳你怎么看?”
龙袭一直默然不语,神色有些许沉郁,闻言微微抬头,缓缓道:“先前接到石莽的消息,他说龙日狂阳极为厉害,简直就像一个怪物。起先我还觉得他言过其实,哪知今日一见,方知石莽所言不假。”他语气微顿,随后语气沉重道:“此人能让整个蛮族都为之畏惧,的确有非同一般的能为,若他真有心对中原不利,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我们大雍的心头大患。”
“龙日狂阳不但胆色过人身手高绝,其野心之大更是不假。”魏长信微微点头道:“我虽早就知道他对中原有狼子野心,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做出动作,竟敢孤军前往啸阳关挑衅。以他的能力和势力,时间一长,的确会对我们形成巨大的威胁。”
他略一沉吟,接道:“不过他虽然野心勃勃,可按目前局势来看,在短时间内,他绝不会轻易再对边境做出其他更大的举动,因为现在的他还不具备那样的实力。”
龙袭侧头看向魏长信,微微皱眉道:“督主还是认为在没有完全统一北荒之前,他不会随便举兵来攻么?”
魏长信淡淡一笑,老神在在的道:“今日我虽与龙日狂阳初次相见,但我却能看出此人虽生性自负狂傲,可暗中却是一个极有头脑的人,他绝不会自负到以为仅凭一个风炎部就可以与我大风城抗衡的地步。如我所猜不错,就算我不出言相激,统一北荒也一定是他现在放在首位的头等大事。只有拥有了号令整个北荒的威信和力量,他才能真正与我大雍为敌。”
龙袭眉头一挑,忽然说道:“听督主的语气,似乎对他统一北荒的事并不在意?”
魏长信淡淡道:“蛮族虽部落众多,但人心散乱。不说其他部落,就是实力出众的另外四部,都是各有居心,定会给他造成不小的阻力。所以龙日狂阳想要凭武力一统北荒,绝非易事。”
龙袭沉吟片刻,说道:“但以他的个人武力和风炎部的力量,只怕蛮族中不会有多少人胆敢与他为敌,所以他成为蛮族大君,应该也是时间问题而已。”
魏长信嗯了一声,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淡然道:“自古以来,但凡有武力压迫的地方,从来不缺少反抗,蛮族中就算大多数部落最后都会被迫臣服龙日狂阳,可我相信也一定会有人会反对他的武力征服。”
他忽然意味深长的一笑,续道:“不久后,北荒就会大乱,那个时候就会出现许多趁机而入的机会……”他没有将话说完,只是侧头看了一眼龙袭。
龙袭心思细腻,很快就已经领会其中含义,不由也报以一笑,“如此说来,督主是准备在那个时候给龙日狂阳准备点东西了?”
魏长信深深一笑,说道:“我们虽不能明目张胆的掺和他们的大乱,可要让龙日狂阳不会那么轻易就完成他的心愿,我们总还是能想出点办法来的。”
龙袭微微一笑,脸上阴郁的神色也散去不少。
魏长信又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龙日狂阳身手不凡,连我都不敢说可以胜过他,你又何必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能在他全力一击中全身而退,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龙袭脸色一青,暗中咬了咬牙,似有忿怒难散。魏长信察言观色,轻叹道:“六年前,当你从京城来到大风城时,我就看出你虽然性格沉着冷静,实则骨子里十分骄傲。想来也是,年纪轻轻就被京城中的他寄以厚望,自然有着不凡之处,没一点骄傲反倒不合常理。这些年来,别人看到的是你虽年轻,但却能力非凡,是难得的将帅之才。可我欣赏的却是你的坚韧。一个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人,能放弃富贵荣华,心甘情愿在这西北边关之地受风霜磨砺,能担起守护边境这份既不讨好又充满危险的责任,这种觉悟和坚持的精神才最难能可贵,所以我才会放心的将最重要的位置交给你。”
龙袭默然片刻,然后正容道:“男儿大志,当在保家卫国,龙袭自当义不容辞。这些年有幸深得督主信任,龙袭感激不尽。”
“你是一个值得我信任的人。”魏长信微笑道。他顿了顿,看向龙袭的目光深沉了几分,又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军中不但威望甚高,一杆紫蟒长枪更未逢对手,所以仅以个人武功而论,你难免有些轻视于人。于是在被龙日狂阳逼退之后,心中非但不服,反而有急躁之意。可我要告诉你,军伍不比武林,个人武功修为固然重要,但急躁轻敌、太重胜负却是为将者的大忌,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判断。你且要记住,你如今并非只是你一个人,你身后还有整支龙突骑军,更关乎整个边境的安危,在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能轻身犯险。”
魏长信说话语气轻缓,神色平静,与其说他是在告诫自己的部下,倒不如说他正在像一个朋友一样对龙袭进行善意的提醒。而从龙袭的反应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似乎早已超出了彼此身份地位悬殊的范畴,龙袭对魏长信没有那种对上司的刻意敬畏,取而代之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信服。
闻言,龙袭神色微变,恭谨道:“督主所言,龙袭铭记。但龙袭也要提醒督主,今后也不可再随意亲赴敌境,与龙袭相比,督主才是整个西北之地的支柱,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魏长信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不需担心,我虽不算什么绝顶高手,可这北荒之地,我还有能力来去自如。”他忽然神色一沉,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况且别人都冲到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来了,我若不有所回应,只怕整个西北的军民,背地里都会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孬种。”他忽又一笑,“别的我都不怕,这孬种的骂名,我还担不起。”
龙袭微微一笑,点头道:“督主的武功我自然知道,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小心为好。”
魏长信沉吟道:“龙日狂阳极为古怪,他的身手既像武功又不像武功,而且力量十分诡异,并不似由内力催发,应该是练就了一种特殊的功体,而且他还有那宝甲护身,今后如果再遇到他,且不可轻易与他交手。”
龙袭皱眉点头,说道:“他身上的铠甲竟连督主都无法攻破,想来绝非普通护甲。我虽只接了他一拳,也觉得他的力量无比狂暴,与我们中原的内力真气截然不同,当真前所未见。”
“此次来得仓促,没有将快哉带出,如果有我那口宝刀在手,或许能攻破他的护甲。”魏长信眉头一皱,说道:“看来龙日狂阳的身上,还隐藏着其他秘密。”
两人边谈边走,又行了一段路程。魏长信侧头看了看身后默然跟随的重甲骑兵队伍,忽然叹道:“龙袭,这些年为了操练龙突骑军和这支铁浮屠,委实让你受累了,但铁浮屠是我镇边府耗尽巨大心血方才组建而成的力量,肩负着极其重要的任务,你纵然受累,可也必须给我好好看好了,千万别出岔子。”
原来这数百重甲骑兵,果然就是镇边府边军中除了风虎步军和龙突骑军外,另一支人数虽并不多,但战力却异常凶悍的骑兵——“铁浮屠”。
铁浮屠之名其实早就在边军中有所流传,但因这支骑兵从未正式浮出水面,也从无人知晓他们到底身在何处,所以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然而事实确实如此,这支队伍是魏长信费尽心思耗费巨大财力组建而成,目的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下作为奇兵之用,是故铁浮屠骑兵虽人数不过数千,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战马装备都极为精良,也可以说是魏长信未雨绸缪,专门组建这支重甲骑兵应对蛮族骑兵的暗棋。
“我明白,督主放心。”龙袭肃然道:“我再累也不过费些体力,而督主却不但要兼顾整个西北军政要务,还要提防蛮族入侵,论辛苦,龙袭可算是太轻松了。”
魏长信摇了摇头,忽然抬头望向遥远的东面方向,叹道:“若要论苦,可我与远在京城龙椅上的他相比,却又是轻松太多太多了。”
龙袭闻言,神色又是微微一变。良久后,他才正色说道:“蛮族挑衅边境的消息不久定会传回京城,朝中那些大臣只怕会添油加醋,有些对督主早有成见的人也必定会趁机对督主不利。不知督主可有对策?”
“无妨。”
魏长信淡淡一笑,说道:“他们无非就是说我对边境守护不力,徒让蛮族折了气势而已。待我回到大风城后,我会上表朝廷,说边军已经趁机将兵力向北推进了百里。一封奏折,足够堵上他们的嘴了。”
龙袭心念一转,随即点头道:“这一招以退为进的确高明,这样一来,不管朝廷中那些人是什么态度,在得知我们将兵力推进到蛮族势力范围内时,只怕都无话可说了。”他忽然神情微变,注目魏长信,缓缓道:“督主,你当真已经决定了?”
魏长信缓缓点头,沉声道:“难得龙日狂阳给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又岂有不回敬的道理?况且……”他语气忽然一凛,目光随之锐利,“咱们镇边府治下的边军,也该是要让他们出去见一见血了。太平的日子虽好,但对军人来说,没有经历血与火的磨炼,骨头是会变软的。”
龙袭肩头一震,久久没有说话,内心复杂的情绪,让他俊郎的脸庞上泛起一阵潮红。
又见魏长信缓缓道:“从今日起,我会从风虎步军和龙突骑军中各调三千人马推进到此地,阵线拉开两百里。而你暂时不回大风城,按照老规矩解散铁浮屠后,再接手推进的兵马。至于铁浮屠,我会另外派人前来支援你。但没有我的军令,铁浮屠绝不能轻易调动,以免被蛮族人察觉。”
龙袭这时才彻底相信了魏长信的计划,闻言不由浑身又是一震,一股热血上涌,立即拱手沉声道:“龙袭领命。”
魏长信点了点头,继续道:“再陪你走一段路,我就要先行回去了。近日边境出现了一股来自西境的势力,应该是消失多年的魔教,他们已经屠杀了边境附近一个村子的百姓,此事兹事体大,魔教虽是江湖组织,但危及无辜百姓,镇边府不能袖手旁观。”
魏长信沉吟片刻,接道:“魔教才出现,龙日狂阳就恰好来到了啸阳关下,虽无直接证据,但我怀疑魔教和蛮族之间或许有某种关联,太过巧合的事必有问题,否则龙日狂阳没有其他理由敢在这个时候挑衅我中原边境。所以事态紧急,我必须尽快赶回大风城。”
龙袭皱眉道:“既然如此,督主放心回去便是,这里的事有我。”
魏长信看着眼前的年轻将军,郑重点头,然后又重重的拍了拍龙袭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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