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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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醒来首先感到的是疼。
像是被人抽出血肉,扯掉经脉,骨头被逐寸折断,打入钢钉串上铁索重新接在一起,再硬生生塞回体内的疼。
猝不及防的剧痛让他视线模糊。陆然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忍住不叫出声。过了好一会,疼痛渐消,陆然才终于缓过神来。
我又活了?
不对,我死过?
等下,我是谁来着?
一些残损的画面隐约浮现在脑海。
自己好像是个器修,然后仙魔大战,自己灰飞烟灭了。
不过仙魔开战,也轮不着一个器修上前线战场啊?他又为什么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啊?
多大仇啊?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啊?
陆然一脸茫然。
眼前景象逐渐清晰,他努力转动脑袋环顾四周,玉璧映照处一张陌生的清俊脸庞。
这肯定不是他原来的身体,他在别人的身躯里重生了。
鸠占鹊巢,他会干这种缺德事?
不是,他就是个打铁炼器的器修。借尸还魂,他能有这高明的法术?
陆然尝试抬起手臂,四肢百骸仿佛经久未修锈迹斑斑的老车轮,僵硬得活像刚出土的南疆尸鬼。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圈红绳,红绳上仔仔细细系着一柄小小的银剑。
根据经脉滞涩程度,这具躯体也起码躺着不动十几年了,居然还没被放弃治疗装进棺材。不是有贤妻,就是有大孝子。
陆然积攒了些力气,坐直了身子,啧了一声:自己居然还真的躺在一口白玉棺材里。
棺材由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温润细腻,细密繁复的咒文上隐有流光。四壁上挂着一圈金色的铃铛,上面刻着佛陀法相和镇魂凝神的佛宗箴言。
朝外看去,白玉棺四面均置有香炉,袅袅白烟中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药香。白玉棺正上方是伞盖形藻井,其上刻着一只形象威严,张发怒目的守护神兽。
神兽口衔灵珠,灵珠玲珑剔透,散发着柔和清亮的光芒。
陆然倒吸一口冷气。
昆吾剑宗养心玉,临海佛寺招魂铃,长留药谷安息香,南疆妖森护灵兽。以及,终南太乙凝神珠。
他感觉自己好像摊上大事了。
仙门灵器,分“玄,天,地,幽,凡”五个品级。
其中,“凡”品灵器最为常见,适合初入道门,灵力稀薄的炼器、筑基弟子使用。金丹之后修为小成,可以使用“幽”字级法宝。
从“幽”到“地”是一道分水岭。“地”字级别法宝需要器宗长老闭关冶炼数年,因此数量骤然减少。而天字级别灵器更是可怜,很多百年门派几世收藏,如今也不过藏有天字级灵器三四件,分散在各长老掌门手中。
至于玄字级别灵器,更是可遇不可求。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太乙仙宗山门石碑。
石碑又被誉为【终南神玉】。由上百吨天然形成的玄冥石凿刻而成,蕴含浩渺幽水之灵,每逢晴日,便可见其中水纹光波荡漾,如梦如幻。
玉璧嵌在崖山峭壁之上,并以秘文篆刻整篇《南华录》。历经千年风雨,刀凿斧劈之痕依旧清晰。
纵观屋内,均是用以涵养魂魄的地级上品灵器,尤其是凝神珠,更是接近天级的珍品。
这分明是在举全仙盟之力,供养区区一人。
身体原主魂魄受到严重损伤,靠着各种天灵珍宝勉强温养着破碎的魂体,残喘至今。直到有一天,重伤的灵终于无以为继,溃散于天地,肉身便被他这个孤魂野鬼抢占。
陆然捂脸,他可真会挑。
用谁的身体不好,非得在一个身份如此贵重的人身上重生。好了他觉得他可以躺平等死了。要是这么一个贵人被夺舍还没人看出来,仙盟算是彻底完蛋了。
陆然重新闭上眼。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还记得自己是个器修,功法也隐隐绰绰能回忆起来。其他记忆都模模糊糊,淹没在茫茫烟雾中。
完了,典型的睡太久智商清零了。
他索性放弃思考,扶着轻手轻脚地跨出玉棺。
然而还未等他站稳,便是一阵天崩地裂般剧烈摇晃。招魂铃混乱作响,铜炉叮铃桄榔摔倒在地上,凝神珠在护灵兽口中溜溜打转,岌岌可危。
屋外传来沉闷的巨大声响,像是黑云中的雷鸣,又像是千百个被封印在地底的巨魔擂鼓怒吼。陆然耳鸣目眩,踉跄着扶住玉棺才免于摔倒。
嘭的一声,门扉被撞开,有一束发佩剑的青年急匆匆破门而入。
余震还没平息,猛烈的摇晃却几乎没有对青年产生任何影响。他稳稳当当站在门口,正正好和趴在玉棺上晕头转向的陆然四目相对。
地面恢复了平静,青年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傻傻地看着陆然。
陆然好不容易站稳身子,一边喘气,一边用余光瞥向青年。五官精致,带着咄咄逼人的艳丽,扬起的眉眼,仿佛一把锋锐的宝剑映照着绚烂的阳光。
两个人相顾无言,僵持在原地。陆然发现青年的面容跟自己颇有几分相似。只是自己眉目温润柔和,青年则张扬如火,锋锐如刀。
陆然眨了眨眼睛。
啊,这位难道就是自己孝顺的好大儿?
青年本该肆意张扬的脸上,如今只剩下呆滞和震惊,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陆然震惊中又带了一丝茫然和心虚,更是不敢说话。
然后青年转身就跑,嘭地一声把门又踢上了。
别啊!陆然伸出手,无声呐喊道。
让我套个话,不是,我们叙叙旧再走啊!
青年早就跑远了。能在震荡中如履平地,身侧还带着佩剑,应该是一个剑修。
陆然突然想起自己左手手腕上的剑饰,脑袋嗡然一响。
他想起来了,剑宗有一项传统:当剑宗子弟找到命定之人时,便用自己本命灵剑的同源之铁,铸一把小剑做成剑饰,赠给道侣。
剑饰可与灵剑遥相感知。剑修降妖除魔,常年行走在外,归还无期。思念亲人时弹剑而诉,远方的小剑也会铮然作响。
这具身体生前应是剑宗弟子的道侣。
陆然后背一凉。
剑宗,他的小娇妻偏偏是仙盟里最凶残记仇的剑宗。
这不得一剑劈了他,给被借尸还魂的夫君报仇。
陆然麻了。虽然现在他抢了身体、占了身份、夺了寿命,又没了记忆,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个善良的好孤魂。
剑饰往往和原剑形态相仿。陆然手上这枚剑饰,剑体通直,刃若霜雪,凛然有肃杀之气,剑格上刻上细密的卷云风雷。
剑饰精巧至此,原剑也定是大成之作。名剑谱上排名前几都有哪些来着……
陆然又心梗了。
什么小娇妻。
这是【太熙五宗师】之一,顾疏泓的本命灵剑,【无复剑】。
细数这世间名剑,当世最出名的当属神剑“无复”。传说此剑以中原北境,昆吾山顶补天炼石锻造而成,削玉如泥。经器宗测定为天级顶尖灵剑,不过很多人认为“无复剑”已经完全可以媲美玄级神器。
比这把天级神剑更出名的是其剑主顾疏泓。此人天赋绝伦,是百年一遇的天生剑骨。十六结丹,二十元婴,又十年,破化神试炼,如今已臻渡劫巅峰。
传闻太熙六年,顾疏泓手持无复神剑,以一己之力荡平南疆妖魔之乱。叛乱的邪祟只来得及听得一声剑鸣嗡然划破空气,便身首分离。最后一眼,只有无复剑上流动的霜雪。
顾疏泓一战成名,被尊为【昆吾剑卿】,和其他四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大能,并称【太熙五宗师】。太熙年间,这五人就如同璀璨的旭日,照亮了浩渺无尽的仙途。
破案了,这身体的原主人,是名震天下的太熙五宗师之一,昆吾剑卿顾疏泓他道侣。
看这满室聚灵珍宝,剑卿对他这位道侣显然用情极深。
他要怎么跟剑卿这位人间杀器解释,总不能招一招手:
“嗨,剑卿!你亲爱的道侣被我夺舍啦!”
完蛋。
陆然痛苦地心想。
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棺材底。有些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些人以为自己重生了,其实是他上辈子死得还不够惨,被特意送回来再魂飞魄散一次。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氛围突然一凛。无形的威压展开,令人喘不上气。有修为至高者往这里走过来了。
之前不努力回忆自己的身世,陆然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他是哪个门派来着,忘了。他的器修功法谁教得来着,没印象了。他师承谁来着,不记得了。
好极了,他看起来完全就是居心叵测的邪祟。
不,辱邪祟了,邪祟编的故事可比他完整感人多了。
陆然在卖萌装傻“我是谁我在哪我刚醒来什么的不记得了嘤嘤嘤”,和诚恳坦白“我可以解释你道侣神魂湮灭后我才来的真的呜呜呜”之间挣扎,满脑子都是剑光一闪闪电云雷雷霆之怒怒火烧身身首分离……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逆光之中,屋外寒霜之气弥散进室内。
霜雪。
陆然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好像也曾有一位面若霜雪的五师姐,是极北之境冰原雪国的公主,冰蓝双瞳,肤若白雪,倾国倾城。淡金色的长发犹如流动的月光,一度引起中原仙盟轰动。
仙门百家多保守刻规,这世间肯招收异族人的宗派,那便只有……
“太乙!”陆然脱口而出。
男子身形一顿,走入屋内,凛冽的寒气收敛了几分。
“太乙安好。”
一道仿佛冰裂玉碎的声音。
男子身着青色剑衣,如烟的鲛纱笼罩在外,流光暗转。容颜俊美深邃,剑眉星目。右手手臂笼在宽大的袖子里,身上隐有兵戈金属冷然的气息。
陆然愣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了,只觉得天地一空,万物岑寂,世间唯两人相对而视。
这是……他的道侣。他的情之所寄,他的心之所向,他的魂之所往。纵使千山相隔,纵使万水向望,纵使阴阳两绝,愿赴汤蹈火,伴君身旁。
原主早已魂飞魄散了,身体居然还对道侣保有爱意。陆然躬下身,捂住丝丝绞痛的心口。他无法控制身体的反应,眼角酸涩发红。
透过朦胧的泪光,陆然凝望着传说中的太熙宗师,昆吾剑卿顾疏泓冷俊的面容,艰难地开口:
“你……”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
陆然:“?”
什么东西???
“你既然醒了,就来签个字。”
陆然拼命把即将落下的眼泪又眨了回去。
顾疏泓右臂藏在衣袖中,只用左手从袖中拿出一封玉简,示意陆然执起另一端。
陆然茫然地伸出手,捏住玉简。突然一道火光窜起,玉简在幽蓝色火焰中化为点点星光逸散而去。
陆然感觉仿佛身体里有一道锁链,随着渐渐消逝的灰烬,断裂了。
陆然明白了,这是身体原主和顾疏泓的婚简。玉简内藏着和离文书,他用手指触碰,就算是签字了。
山盟海誓,金玉为约,一朝破裂,身体中残余的情感宛如呜咽的流水,尽数涌出。
陆然踉跄后退一步,努力控制翻涌的悲戚。剑卿则神色冷淡,眼底毫无波澜,漠然说道:
“婚契已毁,从此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你可以走了。”
陆然的怒火压抑住了身体残留的本能,一句狗男人憋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猜到了。难怪顾疏泓要想法设法的为身体原主招魂。道门婚简上施有仙术秘法,刻在肌肤之上。结为道侣期间,如行负心忘情之事,便会受到咒术反噬,境界大跌。
而要解开婚契,要么一方肉身死亡,咒法自动解除。要么要结为道侣的两个人神智清晰,同时在场焚毁婚契。
哪怕情感早已蹉跎,剑卿也必须等原主醒来解开婚契后,才能开启另一春。
他恐怕压根不在意自己的道侣已经魄散魂消。咒术作用在肌肤上,无论醒来后躯壳里的灵魂是谁,只要能保持神智清醒,和他解除契约就行。
所以原主才刚刚醒来,剑卿便迫不及待赶来和离。
真渣啊,陆然心中感慨。
然后一不留神没忍住,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陆然:“…………”
他无辜地看向顾疏泓,试图用眼神传递“别问我我不知道求你千万别自作多情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我跟你真的不熟。”
然而顾疏泓看起来像是被这一滴眼泪感染了,他的气息倏然混乱,看向陆然的眼神变得复杂难明。坚毅的深眸笼上了一层薄雾,像是在透过陆然看向另一段遥远的记忆。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
陆然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看见他手腕上剑饰。
一柄青色的小剑,剑体奇特,尖锐细长,泛着幽幽青色,剑格上刻着缱绻的凌霄花草和缠绵的并蒂莲纹。
屋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形容昳丽的青年站在门侧,直勾勾地瞪着对着剑卿流泪的陆然,握紧身侧佩剑,怨毒的眼神如有实质。
陆然莫名其妙。但是他眼下正不受控制地泪眼婆娑,眼神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顾疏泓闻声,清醒过来,左手攥紧剑饰。冷然的天光透过剑峰层层雾霭,投射在顾疏泓的身后。逆光之中,传说中的昆吾剑卿的眼神晦明难辨别。
他低垂眼眸,仿佛多看陆然一眼都是折磨:
“离开剑宗,去你该去的地方,不会有别人知道你的存在。”
陆然深吸一口气。冷静,这是剑卿,太熙五宗师之一,这是真的打不过。
顾疏泓转过身,嗓音沙哑:
“望我们此后余生,不复相见。”
他快步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连门都忘了关。刚下了雪,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凛冽的寒风吹进屋内,虽然屋子里布置有秘法四季如春,但是仍然冷清如寒窑。
青年傲慢地昂起下巴,极尽嘲讽地瞥了一眼屋内的陆然:“世上早就没人记得你了,趁早滚蛋吧!”
说罢,他也转过身子,昂首阔步向前,追上顾疏泓。
一个能在强烈的地震中来去自如的剑修,居然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走了没几步路,青年突然脚下一滑往地上摔去。剑卿伸出左手扶住了青年身子,青年像是脱力一般,顺势瘫倒在剑卿怀里。
天边最后一缕光熄灭了,剩下陆然在余晖中望着两人背影消失的地方,目瞪口呆。
他刚重生就被人和离了?被剑卿始乱终弃了?被赶出剑宗了?没人记得没人认识没人在乎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人了?
陆然扶门的手微微颤抖——
居然会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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