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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青很久没有梦到萧徽猷了,或者说,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梦到他了。

在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前,他们的人生明亮得像只有春天,梦境里也是一个春天,萧徽猷在换班结束后偷偷跑过横街向菀青道歉,因为他预备提前结束千牛备身的生涯参加来年的贡举,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

“好,等你高中了,我和鬟鬟到曲江亭参加你的探花宴,帮你摘花、捉刀去。”宋济宁用取笑的口吻调侃好友。

“那倒不必。”萧徽猷以一贯的好脾气含笑回应道。

“我也觉得挺好,”菀青赞同道,“我听阿娘说如今吏部铨选更看重进士科,千牛备身的释褐官品不比太宗朝了。”

萧徽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济宁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被菀青蹬了几眼、在鞋跟上轻轻踢了一脚,才故作正经地绷起脸作出一副将笑不笑的怪模样“你这一去鹏程万里不在话下,我先赋诗一首为贺扶摇远上九天翔,洛邑噎瓜莫道忙。杏苑传花佳信抱,黄金榜上绿衣郎。妹妹,我这诗写得怎么样?”萧徽猷和菀青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忽视他,跑到一边说话去了。

“这么说,你要加冠了?”菀青低着头柔声问道。

“是,”萧徽猷也变得有些局促,“大概就在今年秋天了。”

“哎,你服毳冕的样子一定比阿兄好看得多,”菀青的目光像惊飞的雀鸟一样掠过少年清秀的侧颜,“会是什么样呢?”

他们好像都脸红了一会儿,许久不说话。

“我该走了,”萧徽猷先开了口,依然感到羞涩,“对了,祖父提前给我取好了字,叫……”

“叫……”

然后,她就醒了。

不是那种突然间的惊醒,而是自然地张开了眼睛,仿佛在梦中也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己决不愿见到。她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帐顶,一动不动、默不作声,直到过了五更守夜的宫人起身唤她。当她端坐在镜台前梳理晨妆时,窗外传来爆竹投到火里的哔剥声,似乎是七郎他们几个在做耍,欢声笑语把佳节的喜悦、喧闹一直传到她的窗下,但窗内的她充耳不闻,阖目任由宫人将长发梳成吉祥喜庆的样式,虽说已是初七,但这一天和前七天不会有任何不同,出了阁门,就要用最无懈可击的笑容和辞令来应对每一个出现在面前的人,全副武装的欢悦太过损耗精神,她需要这片刻的麻木来积蓄力量。

从除夕开始的七天休假也已结束,这是元旦后的第一次早朝,五更漏声催晓箭,银烛朝天紫陌长,帝京尚笼罩在暮色中,为待召官员所提的烛灯已在建福门外的百官待漏院前排成了一条火龙,在这条火龙的最前端并列着三省宰执大臣和亲王,正等待监门卫核对鱼符,一直到搜身结束后,才能骑马走过下马桥。众臣在光范门和昭庆门外再一次核实身份后,由德王领头穿过中书省、门下省和弘文馆、史馆等官署,在宣政门前等待皇帝的宣召。若是在往常,从建福门到宣政门这样长的一段路,难免有人窃窃私语交流“情报”,而现在,不须押班的御史提醒,殿外的众臣都自觉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德王虽说站在最前端不便左顾右盼,但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一双双灼热的眼睛。因为前翰林学士史渊的前车之鉴,萧氏一族这次表现得十分慎重,至今未有明确的表态,但压抑已久的清流文官绝对无法忍受一个打击阉党的大好机会就此溜走,七天的元旦休朝只会让他们的热情积蓄到一触即发的程度。此时,阶前传话的给使抑扬顿挫地请群臣入殿,打断了他的思绪,德王回过神来,暗暗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迈上石阶走进宣政殿。

下朝之后,德王接到给使的传话,被引到了紫宸殿,这是前朝三大殿中最靠内的一所,再往北就是隔离后宫的横街了,按祖制,紫宸殿乃“常日听朝而视事”之地,能在这里朝见皇帝,被称为“入阁”,是少有的恩宠。德王身为今上的亲弟,堪称宗室第一人,如此殊荣领受不少,却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他惴惴不安。

殿内,皇帝斜倚着一只隐囊歪坐在榻上,一手摁着额头,显然已是累极。“臣恭请圣人万安。”德王一顿首,嗅到香几上的金狻猊炉内袅袅飘出的是龙脑、冰片等醒神香料的气味,心中暗暗警惕。“快起,你我兄弟,不必礼仪周全至此。”皇帝见他仍坚持行完礼,责备一旁的给使道“好没眼力价儿,也不扶一扶德王——坐近些。”给使听了自然连连致歉,德王只依言坐在皇帝下首,笑道“给使日夜伺候圣人辛苦,区区小事怎好劳动?”皇帝也不再纠缠这微末小事,只颔首道“此番叫你来,是有些家事商议。”德王心中一凛,知道接下来自己听到的“家事”,掀起的风波绝不会逊于朝堂之上的纷争。

菀青与众位兄弟姊妹例行在蓬莱殿问安后,被皇后留下来用早膳。往常为着众人不拘束,皇后很少主动留饭,只是佳节未远又天气严寒,还是热热闹闹得好,遂备了一桌吃食令他们享用。众人空腹顶着大正月的寒风一路走来都有些吃不消,谢过恩也就高高兴兴地坐下了。菀青向来不习惯这样的亲密,只觉忍得更辛苦了,于是侧过头去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麟定功课,尽量不给旁人插话的机会。但早膳结束后,蓬莱殿还是小心地骚乱了一下。

皇后素日里御下极严,侍奉的宫人、宦者并女官等一概不许风闻言事,皇子、公主跟前的人中却有几个不大稳重,问安时这些人都候在殿外,等用过早膳了,才得传唤入内,为各自的主子披衣、加手炉,行动间,难免有几个轻浮的把方才听来的话带了进来,引得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交头接耳、说说笑笑,皇后在内室听了不露声色,只目视屏风前的林姑姑,她出去不知说了什么,说笑声也就止住了。可是众人一出门,立刻就把刚才的训诫忘到了脑后,九郎宋维平年方六岁,最是耐不住性子,对一旁的八郎道“那些御史又吵起来了,他们还在吵萧家的事情吗?”嘉月公主在前面听到了,连忙转过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八郎奇道“四姊姊为何不让我们说?萧家做了什么事,为什么母亲、阿姨和四姊都不让我们说?”九郎也帮腔道“可是那些御史却说个不停,真是奇怪。”嘉月好一阵尴尬,幸好到了分手的地方,看看三姊的背影,干笑两声往紫兰殿的方向走远了。菀青一早就听到了两个弟弟的窃窃私语,只作不知,出了门就径直回自己阁去了。两个时辰后,宫人、宦者们偷偷议论的事情就变成了德王拒绝带信王祀马祖。

“三郎大了,去年加冠今年已经完成了学业,也该为政事分忧了。我已经封他为雍州牧,打算令其熟悉礼仪祭祀之事。钦天监说国朝多军事,当祀马祖,吉日定在了下个月初十,就由你先领着他主持如何?”

德王清楚,皇帝看似是在询问,其实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但是……德王心下一沉,知道自己多年来的平衡之道已经走到了尽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表态了,索性把心一横,直接道“陛下,恕臣不能从命!”

皇帝微眯着眼打量他道“为何?”口气十分不悦。

德王打好腹稿,决定慢慢来说“祭祀之事事关重大,何况祀马祖又为军礼。以皇子之身主持,恐遭非议,圣人爱子,怎能不顾其清誉?”

“小祀而已,何至惹人非议?”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岂能以大小论之?”

“那么,十五弟说说看,谁来主持这次祀马祖,比较合适呢?”皇帝仍以打量的眼神看着他。

德王沉默不语。

“罢了,既然信王非你看好的人选,那你支持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辛苦十五弟,上朝言事太过劳累,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

等德王行礼退出紫宸殿,起居郎亦告退后,皇帝支起身体,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文书,抄目上火红色的钤印像地狱里狰狞的恶鬼,打开文书,里面记录着信王与驸马都尉魏极暗谋,搜罗罪证,驱使依附魏氏的御史、谏官带头弹劾康权的整个过程,连两人的几次对话都分毫不差地记录在册,末尾赫然写着“罗娑卫霍北”的字样。皇帝将这已翻阅数次文书又看了一遍,厌弃地丢在一旁“你干出这样的蠢事,教我想保你也难了。”

事情到了十二日这天终于达到了顶峰,避世已久的萧秉文最终还是听到了风声,承受不住卧病在床,他已年逾古稀,这一病有如山倒,隐有大限将至的征兆,萧家诸人终于不再观望,联名上表陈情,痛哭冤情。苦主的伸冤非同小可,皇帝终于在满朝臣子的期待之下,下令重审萧氏及殿中监谋逆一案,并亲赐药物膳食予太傅,命中郎将常住萧府,随时上报太傅的病情变化。但萧秉文没有因人君的雨露之恩而病痛全消,两日后,太傅笃疾,皇帝遂携信王、和王二子前往萧府探望,德王及其子亦在伴驾之列。

御驾至萧府时,萧秉文已在弥留之际,皇帝连呼数声“太傅”“老师”,都未有回应,左右服侍的家人无不引袖拭泪,皇帝面上显出愧色,转头问道“太傅的嗣孙是哪位?”不一会儿一个少年被推了出来“是他。”圣人注视良久,在那人几乎要把持不住时方道“好,果然举止不凡,不负太傅门庭。”当场授他四品太常少卿之职,对太傅道“老师后继有人,可以无忧了。”那人乍惊之下连连拜谢,唯唯诺诺的样子与皇帝口中的“举止不凡”相差甚远。萧济宁自进来起便独自神伤,见此情形一开始还很难过,发现他就是围猎时试图与自己搭讪之人时,一股愤然之气按捺不住,拂袖离开了病榻。

皇帝在此盘桓了半日,见萧家近侍之人无不诚惶诚恐,觉得自己继续留下来非但无用,还可能延误治疗,于是让几个宦者和尚药局的奉御及两位直长留下,方便照顾和传递消息,宣布起驾回宫。到了屋外,萧济宁趁机提议让自己留下来找看,皇帝未加思索便允了。

御驾走后半个时辰,一位小黄门从太傅病卧的屋内走了出来,袍服、幞头、黑靴,一身普通小黄门的打扮,垂首恭敬地向二门方向走去,还未到门边,就被一个仆从装束的人喊住了“中贵人请留步,我家阿郎想问问太傅的病情,这边请。”小黄门无法,只好叉手细声细气地道了声“是”,又道“某不通药石,可为贵上唤一个近前伺候的人来。”话毕,回身向屋内走去,还没上阶,就被人一把拽住拖到了后面,动作之快,没被任何人发现,之前的那个随从也一脸自然地走开了。

菀青一声惊呼在舌尖打了个转,看清来人后便咽了下去。

“反应够快,不然我得想办法堵你嘴了,”萧济宁将和她一样装束的乌鹭推前来,不无嘲讽道,“从西市回来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要做什么,每当我觉得快想明白时,你就会再做出点什么,把我的结论彻底推翻。现在无论如何,我也要问个清楚,不能再容你胡闹了——你知不知道,从进来起,就有人一直在跟踪你?”

“我知道——你别急,听我说,我知道有人跟踪我,也知道这人是谁,放任不理只是让他背后的主人安心而已。至于我要做的……”菀青安抚过乌鹭,让她离开后转头恳切道“阿兄,不是我不想说,而是……”

许久之后,萧济宁听完了她的讲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女,怀疑自己的脸色不会同她相差太多。

“阿兄,你不相信吗?你要是不相信,我有证据的。”

“不必了,”萧济宁断然拒绝了她,眼中不乏深意,“我相信你,因为刚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然后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也并不了解你,你们才是能猜到彼此心意的人。”

屋内,自皇帝一行人走后,奉御和直长守在外间,宦者前去看药,萧家人已劳累多日,只留嗣孙在榻前侍疾。萧秉文在昏昏沉沉中醒来,费力地支起身体,刚刚封官的少年愣了一下,慌忙去扶,不明白就在他们出去送走皇帝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清醒过来,“叔公……”少年嗫嚅地唤道,忽然想起自己已在陛下前确定了萧秉文嗣孙的身份,慌忙改口道“祖父,我去叫奉御来。”

“嘘,小声点,谁也不必叫。听我说……”历经三朝的太子太傅此时有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并因为克制这种兴奋而微微颤抖,少年恐惧地倾听他的训导,在他无措的举止中看到了回光返照的不详征兆。

菀青回到宫中时,宫苑内已挂满了为上元节准备的花灯,因佳节未至,只点燃了一半,但也有几分万家灯火的气象,她从横街一路到蓬莱殿前,满目都是隐隐绰绰到光彩,从树梢、殿角一直闪烁到宫人的眉梢眼角,每个人都这么快乐,没有理由不快乐,只有她在这不可一世的华美中,感到无边暮色阴沉的笼罩——到底为什么,那些言笑晏晏的往昔,有一天也会变成锥心的利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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