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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忧心太傅的病情,也或许是因为操劳重审旧案一事,从萧府回来后,皇帝取消了元夜幸东大内登花萼相辉楼观灯的行程,改在清思殿宴请宫眷、要臣。

清思殿原是先皇的寝殿,方百尺,饰金箔三千,镶嵌铜镜,费钱十万,装点得美轮美奂,殿前毬场亦有百尺,地面以油浇筑,赛马、击球不在话下,因其地广开阔,宫人私下称为“清思院”,院内陈设无不奢靡非常,因此自建成起屡遭弹劾,今上登基后便弃之不用,平日多居于紫宸殿,仅在有宴时重开。

此次皇帝一下令,宫内按照风俗,早早在殿前的毯场上搭起十丈余高的灯楼和百枝灯树作龙飞凤舞状,悬珠玉金银于其上,取其风动铿锵之音助兴,灯蒙五色蜡纸,以竹篾编就,或曰“白鹭转花”“黄龙吐水”,或曰“金凫”“攒星阁”“浮光洞”,各具其形,掩映成趣,更有数百盏影灯,内置机关,饰以菩提叶,甫一点亮即旋转如飞,光影变幻,别具交错之美,惹人驻足惊叹。天未黑透,司灯局内人已自殿中至于庭下遍设千炬彩烛,连属不绝,与殿内的金箔、铜镜相映,照得如水晶宫一般。

宴开后,帝后率先升座,同席坐于殿中御榻,信王与惠然公主领众弟妹问安入席,妃嫔皆按品装扮,曳锦绣、施香粉,着钿钗礼衣,由贵妃领头,依次拜谢帝后,说些讨喜的吉祥话,皇帝一一温言回应为她们赐座,见温贵妃似是久病初愈体力不支,额外关照了几句,有司再导引外殿五品以上官员再拜行礼后入座,帝后酬酒相庆,司仪呼“乐起”,一时琴瑟和鸣,舞伎翩然而至,应景的浮圆子、粉果呈上案来,各宫备下的节礼也由宫人们一一展示,众人随口点评,皆为佳言,殿内笑语盈盈,气氛融洽。

宴罢,皇帝道“众卿且随朕登楼观灯。”皇后、四妃并皇子、公主前呼后拥登上清思殿侧的高台,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特许优待登上另一侧高台,其余嫔御和官员只好站在殿前、阶下观灯。灯楼、花树百里皆见,将清思院照得亮如白昼,一时只见火树银花、衣香鬓影、朱紫满堂,百戏表演花样层出不穷,教坊女伎衣彩绣花裙相与连袂而来,踏地为节,且歌且舞,唱《踏谣娘》助兴,另有宫人在旁拔河作戏,每边各有百余人“参战”,惹得众人纷纷下注、呐喊助威,打赌哪边会赢。皇帝见此盛景似乎也暂时忘记了不快,频频微笑颔首,吩咐近臣传令命臣下即景赋诗。

高台四面通透,皆可观景,但台上众人为了瞧得更清楚都挤在南面,菀青的位置紧邻帝后御座,居于正中,俯视之则历历在目,她这样看了不知多久,左右四顾见无人关心此间情形,便悄悄退出人群,独倚着北边的栏杆出神。少顷,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在喧闹中几不可闻,但菀青还是轻易地将其辨别了出来“秦姊姊,是你。”

秦司酝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回头,遂答道“是我。”她负责今夜捧茶奉酒之事,宴后亦随众女官登台。菀青听到她的声音,愈发把头低了下去。她迟疑着上前站到公主身侧,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殿前噼里啪啦地响起了爆竹,菀青从心事中惊醒过来,猝不及防地抬头,教身边人在交错的灯光中看出了她眼底无处隐藏的脆弱。

秦司酝不意在此刻发现被这位骄傲的公主所精心包裹的另一面,感到心中充满了怜惜,但她误解了眼前人真正痛苦的来源,只是安慰道“公主,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了,”菀青将目光重新投向高台之外,语调中是挥之不去的伤感,“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从前的元旦和上元节,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久远得好像我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日子。我预感到未来会有一场可怕的灾难,把仅有的平静也彻底打破,天翻地覆都不足比拟它的破坏,但我不知道这场灾难的形状,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到来。”

当宫中所有人都抓紧最后一天的放纵时刻,为节日精心装扮时,清荫阁裹头内人乌鹭依旧素面无饰,抄手默默行走在甬道上,身前、身后、身侧都有一名宦者,四人将她簇拥在中间,好像在裹挟着她前行一样,当中的乌鹭偶尔抬头瞄一眼他们,将惊慌之色强行按捺下去。一行人就这样走到了大角观附近,才将她拽到了一处偏殿内。

自先帝因道废国后,宫内道观大多废弃,此间更是少有人行荒僻非常,乌鹭知道今日大概难逃一劫,暗叹自己近来时运不济,前天刚被新平郡王执剑威胁,此番又遭人劫持,心下转了几转,面上强作镇定,嘴边呼出的白气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

不一会儿,先前那四人退了出去,进来一位宦者,衣着整洁华贵,一看就知品级不会低。乌鹭认出那是赵德妃身边的五品内给事孙延,不由得大惊失色,一颗心缓缓地沉了下去这样的人物无所顾忌地直接露面,他们所图必不小。

孙延却因为她的惊恐微笑起来“先前还在赞内人的好胆色,不想这就绷不住了。”

乌鹭回过神来,收起惊容冷冷道“不知孙给事有何指教,要如此兴师动众,婢子不过一粗蠢愚仆,实在是当不起。”

孙延道“当不当得起,不由内人你来决定。内人以为自己人微言轻,我却觉得为了国本,折节前来也不妨事。”

乌鹭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后背冷汗渗出打湿了贴身的衣物,黏糊糊地腻在身上,连呼吸都要被压住了。她顾不上难受,咬牙道“这话我可不懂。”

孙延带着几分怜悯之色望向她“我知内人忠心为主,只是一个用计将人打入尘土再‘好心’捞出来的主人,也值得内人这样忠心吗?”

半个时辰后,乌鹭走出了大角观,神色、举止自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如果有相熟之人与其同行,就会发现她其实神思恍惚。避开通往蓬莱殿的所有道路,绕着湖边走过含凉殿、跑马楼、仙居殿,她最后停在了翰林院前,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拾级走了进去。

值守的小黄门显然已熟识她,不待她走近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可是公主有旨意?这里的侍诏、供奉又写了不少好字,画了不少好画,内人瞧瞧可有入眼的?还是公主要借藏品?来来来,这边走,公主素日喜欢的,我都另放着呢……”

乌鹭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喋喋不休的小黄门哄了出去,自己一幅一幅地检查这些字画,过了许久,她的目光才停留在一支诗堂装鸾凤同心百结立轴上,这是上次公主为了和许翕议事,命她借故取走的,她还记得公主打开它时,眼神怅惘飘渺,如见故人。

乌鹭长吁一口气,颤抖着展开,是颜清臣的《有怀帖》,“上人居此寺,不出三十年。万法元无著,一心唯趣蝉。忽纡尘外轸,远访区中缘。及尔不复见,支提犹岌然”,笔笔中锋,方中见圆,点画如坠石夏云,印章为朱色篆体的“应方”二字阴文。

她与公主相处甚久,耳濡目染,亦能鉴赏名家、辨别真伪,不会错了,这就是当年大内密府所藏并呈送给皇后的礼品,在进入蓬莱殿后曾一度消失,离奇出现在掖庭一个不知名的小宫人房内,经有司查探后却被认定是赝品,而现在,真迹在重新装帧后安静地躺在翰林院的书库中,不知道它的几番浮沉曾经彻底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宫内保管典籍的地方按例一律禁止明火,乌鹭跪坐在这终日昏暗之所,只觉得周身如入蚕室一般不见光明。

煦兴七年的上元节结束了,十六日刚过,新平郡王便进宫向皇帝请辞离京漫游。皇帝固然万分不舍,可架不住他坚定的要求“这个计划已我心中盘桓很久了,本在节前就向伯父说明,但不忍伯父在佳节时牵挂小侄,故等待至今,还望伯父成全我这个小小的心愿。”

皇帝于是叹了口气,道“过了立春,你就二十了吧,长大了也该出去走走见世面了,想好到什么地方去了吗?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洛邑、扬州、齐梁,都是好地方,别苦着自己。”

萧济宁红了眼眶,郑重地稽首拜谢,回到家中再向父亲道别。次日收拾好行装,没做多少准备就离开了帝京,惠然公主闻讯请命出宫,一直送到春明门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经过连夜的狂欢,帝京呈现出少有的宁静,总是珍藏于宫中头梳双鬟的公主卷帘望去,发现街道上到处是花灯的残屑,车轮碾过,在蒙尘的五彩蜡纸上更添摧残的伤痕,同每一场繁华过后的遗迹没什么两样。

邠州与帝京虽然相隔百里,但节庆的气氛一样热闹,激情散去的城市一样有种懒洋洋的静谧,而肉食者争锋的修罗场,却始终充斥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郎君道是也不是?”

那人一出现,秦公便识时务地退了出去,正堂内只留他们两人。萧正道已然猜出他的身份,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回到席上坐好,笑道“都督说是,那就是了。”

朱巩也在榻上坐好,答道“某已现身,郎君却避重就轻,可见这‘诚意’二字,郎君是严于待人,而不用于律己。”

萧正道反唇相讥“都督优势占尽、先发制人,却不许某稍有保留,果然久居上位,不恤下情啊。”

朱巩意有所指地笑了“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郎君之稍有保留,是不愿坦诚呢,还是不敢暴露真实的身份呢?”

萧正道离开后,朱巩一个人坐在榻上,秦公不知何时已叉手立在他身后。

“有趣了,”朱巩轻捻长须,回想起他的种种表现,叹道,“不知道他听说了这件事又会作何感想呢?”案上是秦公刚刚拿来的最新线报,上面写着“太子太傅萧秉文已于十五日夜半病卒”。

“要不就给了他吧。有趣,真是有趣。”

俞旌觉得萧正道自打那天回来之后就有些怪怪的,虽然说不出哪里怪,但和他一贯的风轻云淡相比,终究是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俞旌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他知道与其耍花招不如单刀直入。

“没什么,做好准备,明天正式拜见朱大都督。”萧正道把朱巩给的木符递给他,继续擦拭自己弓箭。

他犹不死心,追问道“没什么?恐怕不是吧,你们就是只寒暄了几句,也比这廉价粗糙的弓箭更值得用心吧。”

萧正道举起弓迎着光左右端详,好像在看自己有没有擦干净“子羽觉得他廉价、粗糙,我却敝帚自珍,觉得这个也很重要。”

俞旌见他这般拿乔憋不住正要恶语相加,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冷哼一声回到自己的住处,唤来随从,挨个嘱咐不提。萧正道不理会他的小动作,仍旧细心擦拭着长弓,双唇紧抿,神色晦暗不明,良久之后,他挂好弓箭,开始写一封寄往荆州的密信。信写好后,他用约定好的方法将笺纸折好、加盖上钤印,下楼放在自己所乘之马的马鞍下,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持有同样印信的人,取走信件加急送往荆州。

萧正道返回楼上,一再回味朱巩那句“不知郎君之稍有保留,是不愿坦诚呢,还是不敢暴露真实身份呢”,冷冷地笑了起来,待回到房中,竟笑到难以自持,扶着案双肩耸动不已,等笑够了直起身来,猛地看到挂在墙上的弓,一把拽下,扬手生生拉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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