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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都平关,金沙里。

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缺月嵌在夜幕里,静静地窥视着这片此起彼伏的土地。整个沙漠蒸腾着寒气,夜风一起,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极其强烈的腥味和腐烂味。

原本鲜艳的旌旗早已被烽烟熏得发黑,其上用金丝线绣着的“仇”字,却始终不失光泽,散发着旖旎的光。它们高高伫立在碉堡的最顶端,鸟瞰人间,俯仰苍穹,发着猎猎的响声。

碉堡下,十几个枯瘦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的胸口上插满了羽箭,有的被烧得面目非,有的被压在滚石之下,他们身上披着的狼甲沾满了斑斑血迹,浓黑暗红的血液冻住了伤口,血,再也流不出来。

与此相比,更远处的若干具尸体要幸运得多。他们坠在那里,慢慢被流动的黄沙悉数掩埋,只剩半只手露在外面,作为曾经存在的象征。

整个碉堡外一片死寂,只有一个身影还在晃着,透露出一片生机。

捏着刚刚拾起的弓弩,卫小疆歪歪头,朝身后瞄了一眼,一把上好的奎狼刀乍现眼前,他眼神登时一亮,立刻转身踩着脚下的尸体,往奎狼刀奔去,那刀柄被一个发臭的狼人死死攥在手心,他俯下身子迫不及待地,从尸体的手心抽了抽刀柄,动作却显得有几分吃力,几番尝试,皆是徒劳。

卫小疆登时就不开心了,皱着眉头撑着腰,一脚踩在尸体上,咬着牙猛地一踹,意外的是,那奎狼刀恰好掉落在了沙堆上!

惊喜不已,他兴冲冲弯下腰如愿以偿地拾起了宝贝刀,此时,耳边轰隆一响,他疑惑地摆摆头朝前扫了扫,只见那具尸体灰溜溜地往沙坡下滚去了。

垂下眸子,眼睛里忽而星星点点,看了看右手上锃亮无比的奎狼刀,再看了看左手上稍有瑕疵的弓弩,嘴里念了念:“不要你了。”果断弃了弓弩。

“这么晚了,还在晃荡什么?”

正欣赏着宝贝刀,听到身后略带严厉的声响,卫小疆心里登时一惊,抬手压了压头上的盔甲,慢慢回过头,往那断壁残垣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做贼心虚似地道:“勘察敌情...”左手负在身后,五指捏得紧紧的。

踱了几步,眼神忽而一亮,“虽说前夜狼军大败,伤亡惨重,但!指不定今夜狼军就来犯了呢?”他有板有眼地讲着,语气里渐渐有了几分底气。

暗暗察言观色,发现主帅仍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怯懦地垂下眸,小声嘀咕着:“主帅不也出来晃荡了吗?”

卫小疆话中的主帅正是黎桑一脉凯旋军的主帅——卫凯旋,早年因其带领的军队英勇无比,屡屡收复黎桑边疆失地,黎桑皇便赐名凯旋军,凯旋军便因此而得名。

此时的卫凯旋,白色锦袍被一身银色的铠甲罩着,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正负手凌立于沙丘之上。

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朝卫小疆盯了良久,削薄的唇才微微轻抿:“晚时数十狼人来偷军粮未果,我料想会遗落些利器,便出来寻寻,眼下军库资源虽足,但局势愈烈,多攒些,总归是好的。”

此时的卫凯旋正值不惑之年,启唇间,语调虽是平淡,却也透着几分岁月沉淀的沧桑。

四周漆暗,卫小疆却得见他斜飞的英挺剑眉微微一斜,嘴角还不经意地上扬,这才落定心思,跃过脚下的尸体,跳到他身边,“看来主帅与小帅所见略同呀!主帅真是神武!果不其然,傍晚一役,落了好多利器呢!主帅你瞧,”

说着,便从身后亮出了宝贝刀,一边晃一边接着道:“早听闻漠沧擅造弩箭,实则,所制的刀也是上等品呢!”

明明晃晃的刀光在他眼中波光粼粼,但他的眼神却始终坚定着,惊不起一丝波澜,待他一番夸夸其谈落下,四周恢复死寂,他才淡淡开口:“勘察敌情是假,实则,只为贪些小便宜,对吗?”

被主帅一语震惊,卫小疆居戚戚不可理解地灿了灿眼睛,脸上满是窘迫之色,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

默默收起扎心的刀,凑到主帅眼神之下,寻思着,虽然中了主帅的计,但主帅教过他,无论何时,身处何种境地,都要处变不惊,他依葫芦画瓢,笑笑道:“嘿嘿,主帅神武!”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主帅的眼睛,主帅不仅英勇无敌,所向披靡,且心思巧妙,料事如神!”

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他眼底忽而一阵温热,仿佛被炉火照着似的,垂下眸子,嘴角不经意划出了一抹弧度。耳边乍起:“主帅笑了?主帅笑了!哈哈哈!主帅笑啦!”

见他因自己一个不经意的表情便如此开心,他的心中感到十分欣慰。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开心的笑,是他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刻。

他在黎桑和漠沧的交接之处即北漠戍守了十八年,数年冷寂的时光,却因十年前那个平静的夜晚而变得与众不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朔雪纷飞,正与将士们围炉烤火,军营外,呼啸的风雪声中,却迎来了点点啜泣声,他取了披风同众人出去探寻,只见一个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兀自出现在了营帐之外。燃文

“你叫什么?”少年不语。

“你的家在何方?”少年不语。

“你自何处来?”少年止住眼泪,指了指篱外蜿蜒而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道。

“我姓卫,名作凯旋。从此,你便唤作卫小疆,如何?”

少年笑着点点头,眼中闪烁着点点繁星,清癯的脸上露出了精神的笑。

扬起披风,领他步入营帐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冰凝了数年的心,在那一瞬,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垂眸,看黄沙漫漫,过往一如黄沙般流在记忆的版图里,安然无恙,其上看似微凉,深处却始终涌动着一股蓬勃而上的温热。

忽然,那黄沙好像真的在缓慢移动!缓慢到令常人无法察觉!正看得入神,尖锐的余光里,沙坡之上,似乎有什么飞快流泻!

他骤然抬头,抓着卫小疆的双肩,正色命令道:“未得允许,私自离开军营,犯的是军规!以最快之速离开这里,去暗堡里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来!”

被主帅颓然严肃的脸色一震,卫小疆怔怔地望着他逼迫的眼睛,缓缓收起嘴边那抹破碎的笑,困惑喃喃了一声:“主帅...”

“快去!”他剑眉扬起,仿佛映着刀光,厉声催促着。

读不懂主帅的喜怒无常,卫小疆忿忿扔了手里的奎狼刀,沉着脸,没有再看他一眼,踩着打滑的黄沙,一口气往堡垒方向冲去了。

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沙漠之上,下一个瞬间,一支长箭擦着他的耳朵,“噌”的一声,牢牢地钉在了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

“果然还是要来!”卫凯旋纵身一回旋,猛地翻到了断壁残垣之后,拽起石壁中潜藏的长弓贴到了墙旁。仰头对着那碉堡之上的被风吹起的旌旗,弯弓起,离弦之箭骤然冲破层层冰霜,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后,长箭未睹,一团烟雾却在碉堡之上缭绕而开,宛若一朵朵迷离的烟花。

很快,藏着碉堡四周的人纷纷起身,从暗孔里探出一双双警觉的眼睛,拿起武器各自分散开来。

经前夜一役,数千狼人伤亡惨重,狼子野心着实让他刮目相看,才消停一天,便耐不住性子了,看来,攻不破都平关,他们是寐不了眼了。卫凯旋附着断壁,极目远眺,只见已莫约有四十个狼人乘着狼骑朝这边疾驰而来,通过其身后扬起的黄沙来判断,应该还有两三百狼骑正在进发。

“主帅!元兆前来支援你了!”副将元兆覆手长戟,脚踩断壁凌空飞来,重心一落,单膝跪地落于卫凯旋身前,正好是标准的参见姿势,他飞快起身,覆手的长戟在身后转了一圈之后,横执于身前,他嘴角勾笑,将长戟呈上:“主帅的长戟,给!”

卫凯旋接过长戟,沿着断壁朝百米开外的漠漠黄沙,疾步而去,元兆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不一会儿,二人便消失在一片风沙之中。

碉堡之上,一等弓箭手薛百中,手振弓弦,朝距碉堡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对准,上百狼骑犹如沙海里的扑打着的浪花,一寸寸翻涌而来,眼神落定,连连三箭,箭无虚发。

立刻就有三个狼人从狼骑上跌了下来。其他飞驰的狼骑迅速散开,想要搭弓反击,奈何射程太远,地势又吃亏,利箭还未飞到弓箭手面前,就被堡垒这只打不穿击不中的猛兽,给一口吞噬了。

见狼人落了空,薛百中手心一热,又是数箭连发,不仅箭无虚发,还是招招致命,直取狼人要害。一旁点燃烽火弩箭的唐小宝,听着噼里啪啦的惊弦之音,心头仿佛乐开了花,他瞥了瞥薛百中,不禁咧开嘴夸赞:“你这小子可以啊!刚来没几天就耍得炉火纯青了!我咋就没你这一学就会的本事呢!”

薛百中专心于射击上,没有接口,旁边备箭的黑大头哼哼道:“人家爹娘给他取名就叫百中,天生的好手,自然百发百中!你当不上一等弓箭手怪谁呢?”

唐小宝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哪厮冒了一句,“怪他爹娘呗!”然后,引得周围的人哄然大笑起来,他不乐意了,信手取了把泥乎直往唐小宝连上蹭,“我说你们怎么比那群狼崽子还烦人呢!”

死了一片敢死队后,狼骑的主力终于冲到了堡垒下。他们尝试踩着狼背,顺着高墙攀岩而上,飞到堡垒一角,再伺机捣了敌窝,这是他们屡败屡战后的总结出的最佳战术,谁知,弓箭手连连开弓,接踵而来的是燃着烽火的利箭,果不其然,他们再一次重蹈覆辙了。

又一波狼人蚂蚁般爬了上去,泥浆般滑了下来,慢慢葬身于火海之中......

正左思右想,辗转反侧着,听到碉堡上的动静,躺在暗堡里的卫小疆,立刻拾起手边的盔甲,冲到望洞口,朝远处望去,一股赤红色的热流忽然涌遍身。

漠漠黄沙之中,狼骑上的主将惨呼一声,双手撑起两只大刀,朝从天而降手持长戟的主帅用力顶去,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其后狂沙巨浪翻涌成高墙,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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