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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季康这么问着,静漪微笑,道:“密斯特顾是我的校友。舒悫鹉琻念书时便认得的。多年不见,难得还能认出来。”

“我倒忘了,他也曾经念过医科。圣约翰医科出身,转行做了报业的,也并不多见。”梅季康轻笑,手中水晶杯碰了碰静漪的。

静漪看了杯中浅浅的蜜色液体,啜了口,道:“人各有志,譬如我有心医治人的身体,便有人意在挽救人的精神,这不矛盾。”

同样的话,她似乎在别的场合也说过。应该说过不止一次,这会儿才能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自己这种想法吧……年少时她便意志坚定地认为必得将医术修炼精湛,治病救人。到如今这信念也不曾动摇过。

但是当时同她一样,抱着坚定信念的人呢旄?

“凯瑟琳?”梅季康发觉静漪走神了。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想来她并没有听进去。

“抱歉。”静漪立时表达歉意。这实在是太不礼貌了。尤其是对梅季康这样殷勤的朋友来说,而且刚刚,他确实替自己解了围。尽管顾氏夫妇并没有令她太过烦恼,但是遇到他们,她远远称不上愉快……若是可能,她也不想同他们有任何联系了。她虽刚刚走神了,还是听到梅季康几句话,“你好像同密斯特顾有些意见?”

“的确是有些意见的。”梅季康倒不掩饰什么嵫。

秋薇喝着汽水,听了这话轻声道:“难道梅先生说的是《晨报》和《新报》打笔墨官司的事么?在我看来那可真是半斤八两。

静漪笑道:“说起这些来,你倒是知道的多了。”

梅季康笑而不语,秋薇道:“笔墨官司常有,那一回却是有趣的很——原是一名在大舞台唱红的女花旦,长期同《晨报》合作的,有什么消息总先告诉这边。她自己也在《晨报》开了专栏。专门写些梨园行的趣味小事儿。我每个周末必读的,比许多老学究、专门研习这个的写的有趣呢……只是后来,不知怎地就转去了《新报》开专栏。专栏文章从每周登一次,到隔日登。看着看着,也就没了意思……文章也要火候培,注水自是不妙的。有一日她因为一篇文章,乱批评了一位老前辈,一时间口诛笔伐。《晨报》的主笔陈先生率先发难的。《新报》的编辑认为陈先生小题大做,撰文回击。沪上多加报纸参与这场论战的,到后来简直像连台好戏轮番上演,由新闻局长出面才压了下来,好不热闹。”

静漪看梅季康笑的有些得意,便说:“看来密斯特梅颇得意这次论战的结果。”

梅季康爽朗一笑,引来众多正在参观或交谈的注目。他并不在意,笑道:“那里谈得上得意。不过没落下风,还是很好的。”

静漪小口啜着香槟。

梅季康虽是微笑着,语气却是淡淡的,似有些待说未说的话,搁在了半空中。静漪并不想去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事实上,她对顾鹤其人其事,都已完全不放在心上。然而虽是如此,凭空出现在面前的他们,仍勾起她些关于过往的思绪。梅季康见静漪兴趣缺缺的,同她说起了别的,一时杜琠携着几位朋友过来同他们寒暄,特别介绍这几位认识静漪。

静漪微笑着,问起杜琠,太太有没有来?

杜琠微笑道:“若在往常,捐款之事,拙荆未必积极响应,但凡是舞会,绝不肯落于人后。只是这两日身体不适,医生交代务必静养,只好在家中闭门不出。且让我在十点之前赶回去陪她打牌呢……说起来,如若方便,改日我们拜访陶太太。”

静漪听得身体不适,已然有所猜测,杜琠一讲要改日拜访,更是明白,于是笑道:“随时恭候。”

一旁的熟朋友打趣道:“小杜向来唯太太马首是瞻。太太指东,他绝不敢向西。往后的日子恐怕更是要变本加厉,决心要做当代模范先生的。”

杜琠由着人打趣,只是笑嘻嘻的。他人很斯文,看上去更是好脾气的很。

静漪心想,黄珍妮也的确需有这么位先生陪在身边呢……她倒也听说,黄珍妮与杜琠婚后多年并无子女。为求一男半女,黄珍妮简直若神农尝尽百草般,几乎没有她没尝试过的方式。

“前阵子听说杜先生同太太是要到重庆去的。”静漪趁身旁这几位先生各自走开去会朋友的工夫,问杜琠。

杜琠顿了顿,有点尴尬地笑道:“不怕陶太太您笑话,想来不久您可得是我们的医生……行程本已定下,哪知竟有这桩意外。珍妮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待稳定些再定去留。”

“我会尽我所能。”静漪微笑。不晓得同这对夫妇,还有这般缘分。

杜琠轻叹道:“早料到局势会恶化,不想临了还是走不掉。陶太太,此时还坚守在此,真令我们佩服不已。”

静漪微笑,说:“哪里。”

“上海还是安全些,租界内暂时无虞。不过凯瑟琳的确要格外注意安全。”梅季康这才插话。他脸色严峻,郑重其事。

杜家的招待员特地过来同他们说,舞会马上开始,请各位移步花园。

静漪让经过身边的侍应住了脚步,换了杯香槟酒,同梅季康等人举杯示意,微笑道:“我们都是在危难时刻,还坚守着职责的人。谁没有危险?但愿我们幸运,更但愿这个国家幸运。来,我们干了这一杯,就去跳舞吧!”

她的笑容明媚极了,语调不高也不快,柔和中竟能听出点铿锵有力来,真令人振奋。

“但愿。”秋薇先说。

“叮”的一声,水晶杯碰在一处……

舞会即将开始,他们赶着往花园里去。大厅里音乐舒缓而又优美,静漪觉得自己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在往楼下去时,只见这大厅里金碧辉煌,晶莹剔透的黄水晶一般,那些看上去显得细小的人们,蚂蚁似的,在大厅里随着音乐的流动缓慢移动,渐渐都往外汇聚……她轻声一叹。

这音乐十分熟悉,听在耳中,她的身体几乎要伴随着音乐翩然起舞了。

但是她微笑,心里再明白不过,即便是相同的曲子、相似的地方,此时此刻,也不会出现那期待中的人儿……她轻声的叹息在心中回荡着。

梅季康在下楼时抬起手臂,静漪看他,微笑着虚虚一搭,轻声说:“谢谢。”

秋薇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两步远处,一同往下走,也听到梅季康低声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楚,只看到小姐垂至脚踝的裙摆,在铺了红毯的台阶上,流水般地移动着……忽的一滞。也像流水,流过石面,这略微的停滞,瞬间一过,了无痕迹。她心里却砰砰直跳,突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不知这位梅三先生,跟小姐说了什么……她本想等人少些时,问问小姐。可总得不到机会。在大厅里时没有,出来花园就更没有。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过来同小姐寒暄,小姐简直分身乏术……她只好随在小姐身边。梅三先生被杜家的招待员请走了,就有更多的男宾来同小姐邀舞……她见小姐始终面带微笑地应对,原有些烦躁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或许今晚,她们应该只当做是难得闲暇的一夜。

“你也多笑一笑嘛。”静漪趁面前暂时无人了,转脸对秋薇说。她早看出来秋薇有些神不守舍,“怎么?”

“梅三先生可同您说了什么?”秋薇问道。

静漪笑笑。秋薇的敏锐,如今也不可小觑。她顿了顿,趁着转身取酒的工夫,说:“让我小心些。最近丁家村会有针对我的行动。”

秋薇正拿了一杯橘子水,听了这话,手不禁攥紧。冰镇的橘子水,杯子上流下来的水珠滚到她手背上,沁凉。

静漪看秋薇瞪大了眼睛,说:“他当然不会知道具体时间就在今晚。”

秋薇眼睛瞪的越来越大,几乎失声。还好及时克制,然脸色大变间,下意识地寻找着陶夫人和遂心的身影,随即意识到她们并不在此,心跳的更加厉害。

“今晚?!”她无声得地问道。

“今晚。还好这情报早已被竺维知晓,。”

“您怎么知道的?”秋薇眼瞪的更大,胸口被捅了一个大洞正要往外喷涌鲜血时被一块石头及时堵住了似的,她缓过一口气来,问。

静漪嘴角一弯,笑道:“不然你以为之忓是做什么去了?”

“我以为……”秋薇低喃。

静漪笑笑。不时有人经过她们身边,她微微颔首回应。

花园里凉风习习,这已是初秋时分略带干燥的风。风里混杂着青草香、酒香和男人女人们的香水味,甚至轻快的音乐也带着难以名状的香——她看着花园一角搭建的台子上那俄人乐队。他们的演奏从容而又优雅。花园里处处是鲜花和彩带彩旗,随风舞动,美的像仙境

秋薇说是惊讶,却也还算镇定。果然也是见过大阵仗的女人了……静漪将手中的香槟换成了红酒,喝了一大口。秋薇阻拦她,她也不在意。多少有点痛快的意思——丁家村的计划,竺维获得时已经很晚,仅仅在他们出门前的一小时。竺维建议取消今天全部行程,她与之忓商议,决定声东击西。

竺维起初是反对的。但他这这段时间与之忓的合作并非一两回,彼此之间非常了解。同时丁家村最近的猖狂,也令竺维大为恼火。于是他的特务四科与林之忓带领的陶家护卫,迅速制定了严密的行动计划。

林之忓乘静漪常坐的车子先行离开六号,跟随的杜家和特务四科的护卫车辆都紧紧相随。在他们离开之后,静漪她们才乘车赴杜家宅邸。她心里是有点忐忑,但掩饰的很好,唯有逄敦煌觉察……敦煌这个千年狐妖。

静漪转着手中的酒杯,轻描淡写地道:“密斯特梅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他也是很有神通的人。”秋薇说。

“做新闻的人,自然要有神通。”静漪说。秋薇听出她话中有话,“他提醒提醒,必要留心的。”

比如,梅季康提醒她要同顾鹤保持距离。他说顾鹤此人和他的报社,恐怕不像看上去那样,在报业行事方式不入流、做新闻没有良心的大有其人,顾鹤和《新报》总觉得有些蹊跷。

“或许这只是他的一个身份。谁知道呢……如今为了抗战,各方当然求同存异,一致对外。我听说最近要释放一批在押的犯人,都是从前被关押的革·命党·人……”梅季康说。

静漪想想,梅季康提醒她的意思很明白。他当然不会知道、即使是知道些也不会全部了解她同顾鹤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联系,但是他知道这些,首先想到的是点醒她。只这一样,她也得领情。

他们认得并不久,他待她却已然老友。

静漪不想把这些告诉秋薇,免得她担心。于是她逗着秋薇喝点酒,见她仍闷闷不乐,轻声道:“高兴点儿。”

“小姐,我哪儿能高兴的起来?”秋薇转开脸。乐队换了一首曲子,节奏轻快急促,周围的太太小姐先生们,边说话,边被音乐逗引地同样轻快地摆动着身体或是迈着脚步……她心里一团乱。“老太太知道了,不得骂我们自作主张?”

“不告诉老太太就是了,这会儿偏偏又老实起来了。”静漪抬手刮着秋薇的鼻梁。

秋薇攥了拳,使劲儿地忍耐着,好一会儿方道:“小姐,你是真不知道人家替你担心的心呐……别说老太太,姑爷知道了,不定怎么着急呢。我们就不该来……”

静漪将红酒一饮而尽。秋薇说的,她并不解释。

她的目光在舞池中逡巡游弋,看到杜文达夫妇向她们走来,她微笑。

杜文达夫妇过来,同她们站在一处,先就聊起了今晚花园里的装饰。秋薇是被静漪说的话搅乱了心神似的,难以集中精神去欣赏着园中美景、舞会盛况。她看着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静漪,正想着等下回去如何能哄的小姐答应她不要再铤而走险,就见之忓陪着程之慎从人群里走来。

秋薇轻声提醒静漪,说九少爷来了。

静漪看到从众位宾客中边走边驻足与人寒暄的之慎,脸上挂着轻松自在的微笑。之慎身边跟着的除了一贯沉稳严肃的之忓,还有两位她也认得,都是财政部高级官员。之慎一时没有能够马上过来,之忓却对他耳语几句,疾步来到静漪面前。

之忓先同杜文达夫妇见过礼,才对静漪说:“对不住,十小姐,我来晚了。在外头遇到九少爷,同他一起来的。九少爷说他马上就回重庆。走之前来拜访杜先生和太太。”

“程九先生真是太客气。”杜文达眉开眼笑。

静漪也微笑。杜文达才是客气。这位上海王,曾经和现在,都没少给程之慎找麻烦。她微笑道:“都说我家九哥是财神爷。财神爷驾到,今晚的募捐金额,一定超出预期。”

杜文达大笑,杜夫人更是笑的厉害,对静漪道:“程九先生是财神爷不假,不过我恐怕今晚你也手捧聚宝盆啊——我听说,往你那拍品簿子上写名字的先生们络绎不绝,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争先恐后——我倒不知,这是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缘故?”

“大嫂您真是爱开我的玩笑呢。

”静漪说着,看了看秋薇,一笑。秋薇也一笑。静漪说:“我倒也好奇,今晚谁会是募集善款最多的女士呢。”

她们正说笑着,乐队停止了演奏。

花园里聚集的宾客们谈天的嗡嗡声还响着,今晚的总调度杜家的九太太站上台,拍拍麦克风,说:“各位来宾晚上好……”

静漪抬手鼓掌。

之慎这才过来,不便交谈,暂且同杜文达夫妇分别握手致意。他站在静漪身旁,看静漪凝神细听九太太的演讲,低声道:“今晚的事情很顺利。”

“知道了。”静漪说。

之慎声音平静的很。这眼前繁华热烈之外的暗战,是怎样的腥风血雨,丝毫不显露。

“现在,有件事非得你办不可。”之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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