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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五年三月十七,册杜氏为婉婕妤,陈氏为和婕妤,王氏为华美人,李氏为德淑媛。
崇明五年三月二十,颁诏全国行恩科大考,以右议政大臣谢清为钦差,巡行江南各州之试,二十一,以北疆新土未宁,命左议政大臣齐朗为钦差,全权处理北疆事务。
接到太后的宣召,齐朗与谢清都是立刻动身赶到了皇宫,两人刚进中和殿,就被紫苏的质问一惊。
“三司什么时候倒向尹相的?”紫苏问得从容,内容却是严肃无比。
齐朗与谢清相互看了一眼,接着低头不语。
紫苏轻叹:“若是我不问,你们是不是就不说了?”
“事情并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齐朗抬起头,平静地回答,“目前只是三司的正堂大人倾向于尹相,那些人多是朝中的元老大臣,对我们很有些不满。”
紫苏转开头,轻轻冷笑,随后才点头道:“我知道了。对策呢?还是你们很去地方上转一趟?”尹朔若不是想将他们逼离中枢是不会轻易动这一招的,紫苏也是方才才想到这一点,若不是有恃无恐,他又怎么会坐视赵全撤回对他的支持。
也是她忽略了,朝中对这两位年轻的议政大臣不满的人,不可谓少——尤其是那些自恃资历的老人,偏偏齐朗与谢清的任命都是找不出刺来的,那么,与尹朔联手自然是最佳选择了。
谢清失笑,不在意地反问:“你们?”
紫苏微笑,听着谢清继续说道:“应该只有我吧?怎么说,景瀚也是先帝的顾命大臣,那些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地针对他,所以,真正有危险的是我吧?”
“不!”齐朗摇头否定,“随阳不能动。”谢清的身份比起他来更能得到世族的信任。
“不错,让随阳离开成越,那些世族就会疑心朝廷是否想打压世族了。”紫苏叹息,“而景瀚你,也不离开成越,因为你是顾命大臣,上次出使古曼已经是迫不得已之举,这次若是动了你,别人会认为顾命大臣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
“您是说,一定要保持和睦的表象是吗?可是,三司的舆论一起,谁都看得出来啊?”齐朗无可奈何地提醒她,这件事很难两全。
“那我就换三司的正堂!”紫苏冷言。
“绝对不行!”齐朗与谢清同时反对。
“为什么?”紫苏皱眉,她倒认为这可以一劳永逸。
“太后娘娘,这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样做,会使朝廷中更多的人倒向尹相。”齐朗皱紧眉头,缓缓道出缘由,“上一次,您未经内阁商议,直接撤换六部尚书,朝中已经颇有微词,只是那一次事涉谋逆,无人想自找麻烦,才没有引来谏言,这一次,您又以什么理由撤换三司的正堂呢?元宁律例中明言,不得以言论问罪言官,三司言官不会服的。”
“而且,到目前为止,三司的正堂并没有真正倒向尹相,他们只是想在借此攻击我与景瀚,若是逼得过急,我怕他们真的会追随尹相。”谢清进一步说明,“况且,陛下纳妃在即,朝中实在不宜再起非议。”
紫苏眸光一闪,笑道:“不会是因为尹相的孙女将成为后宫的关系吧?”
齐朗微笑,淡淡地道:“太后娘娘,陛下似乎更偏爱慧婕妤,宫里宫外都有这种说法在流传!而且,册妃诏上慧婕妤在前也是事实。”
“还有一种说法,”谢清也笑道,“说太后娘娘您,也更喜欢慧婕妤,宜婕妤只是因为我的面子与世族的关系。”
“说法可真多啊!赵全!”紫苏扬声问赵全入殿。
“奴才在!”赵全匆忙进殿,低头候命。
“城中对皇帝纳妃的说法不少啊!”紫苏冷言,大有兴师问罪之势,赵全一下跪倒,支支吾吾地回答:“太后娘娘恕罪,那些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殿内的三人都明白,这些说法是由他传出去的。
“奴才早就想处理的,只是近来事太多,奴才自顾不暇,所以才……”赵全连忙解释,不想让紫苏恼怒,紫苏只能摆手,淡淡地道:“你先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赵全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随即恭敬地道:“奴才马上就去处置这件事!”
不料紫苏却摆手阻止他:“不必了!”
“啊?”赵全微讶。
“传都传出去了,处置也来不及!你把两位婕妤入宫的次序也传出去,记住,先让钦天监上奏,不管他们找什么理由,反正要说明一点,就是慧婕妤与皇帝不相配,但是,也不要说相冲相克什么的。”紫苏沉吟地道出命令。
“奴才这就去办!”赵全领命退下。
“娘娘,您要让宜婕妤先入宫?”谢清不由出声询问。
“我还要再册封几位后宫呢!”紫苏笑说,只是那笑容很淡很淡,甚至隐隐透着几分寒意。
齐朗笑道:“娘娘是要让朝臣奉迎尹相时,心中还要不得不思量思量?”
简单的话语却化去了紫苏未发的冰冷,紫苏笑了笑,道:“这样,三司的人会先缓缓了吧?不过,也只是缓兵之计,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谢清看了齐朗一眼,平静地道:“娘娘应该有意举行秋闱恩科吧?臣想将祖父祖母送回湖州祖宅休养,所以,请娘娘给个恩典吧!”
紫苏点头应允:“我知道了!景瀚呢?”
“臣嘛?臣想去北疆!听说永宁王已经焦头烂额了,臣主管吏部,自当亲自去看看,以便选出治理的人选供娘娘定夺。”齐朗不以为意,却也表明去意。
紫苏不由失笑,不满地道:“你们是要把这一堆事全扔给我来收尾啊?”
“这件事除娘娘您,也无人能收拾啊!”齐朗说得无辜之极,“就算我们不离京,按制也需要回避。”
三司的弹劾一起,被参奏的朝臣便必须回避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情,齐朗与谢清便是在京也无力可施,而且,只有他们离京,三司的舆论才敢再起,才能真正结束这件事。
谢清也笑道:“这件事也不需要我们三人一起处理吧?倒不如各司其职,为您分忧。”
“你们都是说得好听!”紫苏没有异议,却还是抱怨了一句。
在尹韫欢与谢纹入宫的第二天,紫苏便再次降旨,册封四位女子为后宫,这六位只能说是女孩的女子同样出身显赫于门第,坐在康宁殿的宝座上,紫苏第一次接受儿子的后宫拜行大礼,在长和宫无主的情况下,她仍是后宫之主,可是,在不久的将来,她必须在其中选出一位皇后,由她执掌皇宫,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在此时便已经决定让谢纹来做皇后,后世史家唯一确定的是,在谢纹册为皇后前,仁宣太后的任何一次封赏都是公平的,并没有偏向六人中的任何一人。
朝臣的目光没有能集中到后宫事务上,此后不久颁下的诏命使所有人惊讶,将两位议政大臣同时遣出成越,在元宁,这种先例并不多。
尹朔坐在朝房中,一个人静静的思考整件事情,议政厅中人来人往,却无人敢打扰他,直到赵全前来传旨。
“尹相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去中和殿。”赵全恭敬地陪着笑,躬身行礼。
尹朔连忙起身,也笑着答应,随他去中和殿,到了殿前,赵全侧身让他先行时,低声对他说了一句:“皇上也在。”
尹朔不由一愣,还没想明白,赵全已经通传完毕,耳边响起紫苏一贯淡定的声音:“请他进来!”
尹朔凝神一凛,走进中和殿,正要行礼却瞄见上面的书桌前并没有人,他不由一愣。
“尹相大人,请进!”叶原秋从内殿走出,低头行礼,恭敬地说道。
尹朔又是一愣,紫苏从未在内殿召见过他,这是亲疏立判的表现,尹朔可不认为是太后娘娘改变了想法,不过,也不容他多想,只能立刻随叶原秋入内殿。
“叶尚宫请。”尹朔缓缓地答应,示意叶原秋先行。
进了内殿,尹朔便知道紫苏为何请自己入内了——紫苏正手把手教阳玄颢如何勾勒图画的线条,应该是不想让政事打断母子相处的时间吧?
“不必行礼了,尹相!哀家只是听说了些事情,想向你求证一下!”紫苏没有抬头,直接开口,阳玄颢倒是一惊,只是不敢在此时走神,大半的注意力还是放在画笔上的。
“不知太后娘娘指的是何事?”尹朔执礼如仪,平静地询问。
“有人上奏说,为慧婕妤准备入宫的各项事宜时,尹相收了不少礼物,颇为丰厚啊!单是尹相府的仓库就增加五间,是否属实?”紫苏淡淡地问道。
尹朔连忙跪下,斩钉截铁地回答:“绝对没有此事,太后娘娘明鉴!”那番话也就是暗示他收受贿赂,由不得他不心慌了,虽然答得肯定,可是,收礼的确是实情,仔细追究起来,他肯定要担罪名。
紫苏也不深究,点了点头,道:“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尹朔却没有依言行礼,而是低头问道:“太后娘娘,不知是何人上奏?”
紫苏这才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地回答:“尹相,你逾矩了!”这种问题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该问的。
“臣惶恐!”尹朔平静地回答,“臣只是想知道是何人道此无稽之言,迷惑娘娘的圣听。”
紫苏不由皱眉,却只是淡漠地回答他:“那是密奏,你可以退下了!”
尹朔不再多言,依言行礼退下。
他不知道,他刚退出中和殿,紫苏就冷着脸将笔掷下,吓得宫人全都跪下,连阳玄颢也是噤若寒蝉,小心地看着母亲的眼色。
“没事,你们都退下吧!”缓下脸色,紫苏摆手让所有的宫人退下,阳玄颢却是不能动,只能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母后娘娘,您生气了?”
紫苏看着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言道:“皇帝不明白吗?”
“孩儿不知,母后娘娘恕罪。”阳玄颢跪下给母亲请罪。
“不知?”紫苏冷笑一声,“皇帝是青出于蓝啊!当着哀家的面,说这种谎话都是脸不红心不跳啊!”
阳玄颢十分委屈,又感到莫名其妙,急忙道:“母后娘娘,孩儿真的不知道哪里惹您生气了?”
“皇帝这几日都与慧婕妤在一处,是吗?”看了他一会儿,紫苏才放缓口气,淡漠地问他,表示相信他的说辞了。
阳玄颢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却还是如实地点头,同时解释:“慧婕妤比较开朗活泼,所以,孩儿与她比较玩得来。”
紫苏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拉起儿子,淡淡地道:“哀家说过多少次,后宫只是一种手段与筹码,皇帝难道还不明白吗?皇帝只与慧婕妤在一起,在朝臣眼中,就表示皇帝只在乎她一人,就表示皇帝支持尹相的权势!若非如此,尹相今日怎么敢逾矩至此?”
“孩儿……”阳玄颢不由心慌,紫苏却摆手示意他继续听:
“尹相是那么不懂规矩的人吗?今日若不是你在这里,他也不会这样做!他在试探!居然敢如此!”最后那句气恼的话语道出她为何如此气愤。
阳玄颢愕然,觉得母亲的说法太过了,尹相是首议政,遇到这种无中生有的弹劾奏章,询问也是正常的反应,至于说与不说,便是主上的事了,可是,看到母亲的怒容,他也就咽下了辩解的话语,而是再次跪下请罪:“孩儿知错了,母后娘娘息怒!”无论如何,他也不愿真的让母亲因为这些小事而与自己生气。
紫苏默然,扶起儿子,让他做到自己身边,阳玄颢看着母亲思忖的样子,不知母亲想说什么,只能同样沉默。
“颢儿,后宫的女子是你的妻妾,但是,你是元宁的皇帝,你要记住,你的言行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臣下的判断,后宫是朝廷的延伸,你不要以为,在后宫之中,你便可以放松戒心,不可以的!你明白吗?尤其是在面对出身朝廷重臣家的女子时,你绝对不能轻易表露自己喜好,这会引起朝臣的猜测!”紫苏终是道训戒之辞,她是在借题发挥,也是冒险,尹朔的确是在试探上意,她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儿子的心意?
宫廷之中几曾有真正轻松的时候?
阳玄颢不敢置信地看向母亲,他一直不愿相信,皇宫之中只能有权力的争斗,任何的脉脉温情都只是一层虚幻的表象,其下掩盖着的是冷酷的斗争,因为,母亲从来都是保护自己的,可是,现在,母亲可曾发现,她的话中所指的女子同样也包括她自己?
这番温和的话语却有如一根无法拔除的钢刺,准确地扎入阳玄颢的心底,让他痛彻骨髓的同时,却无法开口。
看着阳玄颢垂下目光,低头应承:“孩儿明白了!”紫苏的心不由一颤,她明白,儿子长大了,已经足够领悟自己的言外之意了。
自己是应该自豪的,可是,紫苏只觉得心中一阵苦涩——这样聪慧的皇帝会有与自己敌对的一天吧?
这是自己唯一的骨血,能如何呢?
紫苏不由无奈地闭上眼睛。
“母后娘娘,您身体不适吗?”阳玄颢关切的声音拉回紫苏的心绪,看着儿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紫苏淡淡地笑了,却是真的很愉悦。
“哀家没事!”紫苏笑着轻抚儿子的头发,目光然落到阳玄颢尚未束起的头发上,一头黑发只用一只金环束在后面。
“颢儿明年整十周岁了吧?”紫苏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的,孩儿是隆徽十四年出生的。”阳玄颢不解地皱眉,却还是乖巧地答应,紫苏却沉默了,阳玄颢发觉母亲近来常会在自己面前陷入沉思,不由更不安了。
紫苏微笑,没有再说下去,重新说起先前的事:“皇帝现在该明白,为什么上次尹相说,言官的话听之即可,却不必一味从之!”
阳玄颢一怔,回过神,边点头边答道:“孩儿明白了,言官是风闻奏事,不说就是失职,可是其中的真伪却是自有人判断,只是,孩儿认为,无风不起浪,也是对的!”
紫苏有点惊讶,这还是阳玄颢第一次说出自己独特的看法,因此,先笑了,随即才缓缓地开口:“是啊,无风不起浪,可是,尹相是议政首臣,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所以,哀家只能这么做,这是分寸!”
“母后娘娘也认为那份奏章说得不全是谎言?那么,为什么不派人查证?”阳玄颢不解地反问,他正是勤学好问的年纪,紫苏又从来都是不吝解答,他自然立刻问出口。
紫苏笑道:“因为这种事情没有必要查!”
“为什么?”
“因为,尹相是嫁孙女啊,人情上往来送礼肯定是有的,可是,如何定罪?那不成了构陷?”紫苏答得轻松,却也冷漠,阳玄颢觉察出了异样,却说不清楚。
紫苏站起身,阳玄颢立刻也跟着起身,他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母后娘娘,孩儿告退!”阳玄颢行礼请退,紫苏只是淡淡地摆手,宫廷的礼制就是如此冷漠,便是至尊至贵也不能违背。
“赵全!”紫苏看着儿子登舆离开,才扬声唤人,赵全立刻从殿外闪进来。
“奴才在!”赵全敛首行礼,知道紫苏定有吩咐。
紫苏随手从书桌上抽出一纸便笺,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便递给他,淡淡地吩咐:“把这个送到谢府,交给谢相的夫人!”
“是!”赵全接过便笺,看也不看便收起,又听到紫苏接着吩咐:“不必急着回来,你听谢夫人的调派。”
赵全一惊,不安地抬头,却见一块金牌递到他眼前。
“这是可以随时出入宫禁的令牌,赐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地用!”紫苏漫不经心地道,却让赵全激动地跪下谢恩——随时出入宫禁,这绝对是莫大的恩赐,他知道这表示紫苏重新信任他了。
“太后娘娘,奴才一写不负您的期望!”赵全保证,紫苏却只是淡淡地一笑,摆手让他离去。
紫苏平静地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在面前的朱毫上,这代表皇朝权力的朱毫她还掌握多久呢?
在这个权力的中心,自己若继续掌握住这份权力到底要掀起多少次血腥的风暴呢?
紫苏在心中自问,也自嘲地回答:“你沾染的血腥还少吗?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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