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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略史·元宁卷》第一篇
崇明五年,仁宣太后亲选帝妃,已显归政之意,然南北新疆皆平而未定,时局多变,此意未明。后掌权之初,并无远狩之向,亦存复境之冀,收胡兴岭即此心之见也,故与古曼相交,整饬内治,然天时者,命也,顺天而行者,兴也,顺天命改己志,是以,仁宣太后可建此不世之功。
陈观对夏紫苏是不吝惜任何赞辞的,当然,也不曾隐讳自己的非议之语,他随手写道:“纵观元宁一朝,赏罚分明,元宁诸帝赏之厚、罚之重皆为史上罕见,功臣之家唯夏氏一族未曾遇覆顶之祸,非帝室心慈,只为夏氏善审时度势,进则似豹,退则胜潮,从善如流,文端皇后更是深谙此道,因此退而善全身,进则济天下。”陈观从不相信命中注定,机会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握住那个幸运的瓶颈,因此,他也隐晦地猜测那些时机是否是夏紫苏自己创造的,只是无根据的话,以治学严谨为称的陈观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猜测也就止于猜测的层面。
以钦差的身份离开京都,齐朗与谢清并没有失去对京中的控制,如他们所料的一般,在两人离开后的第三天,三司的御使言官开始上呈弹劾的奏章,虽然并非所有的御使都参与其中,可是,两人发现他们仍然低估了对手的能量,也不由地为坐镇宫廷的紫苏担忧。
紫苏倒是没有如他们那样悲观,她比较好奇的是,尹朔是怎么说服这么多人的!按赵全奏报的消息,尹朔近来十分谨慎,也许是因为自己上次的告诫,他一直避居家中,除了入朝处理公务,也没有再见任何官员,连他的家人也是。
“太后娘娘……”赵全不安地看着紫苏,却又无从辩解。
紫苏不在意地摆手,她不认为赵全是在隐瞒什么,所以才会好奇,淡淡地吩咐宫人退下,看着面前堆着的弹劾奏章,默默地思索其中可能的原由。
如果连对方是怎么出手的都弄不清楚,那么她怎么可能制住对方呢?
独坐在殿中,没有动手去翻看赵全之前呈上的记录,她知道有什么地方出错了,而这个错误也许就是整件事的关键,她现在必须找出那个关键的一点。
“太后娘娘,尹相大人求见!”叶原秋平静地通报,紫苏不由显出一丝惊讶,却没有犹豫一刻,瞬间便收敛起脸上的神色,淡淡地扬声:
“请他进来!”
自从上次被自己询问有关收受礼品一事之后,尹朔便不曾再求见,这还是第一次,又是在三司弹劾的高潮,紫苏猜得出尹朔要做什么,惊讶是因为她本认为尹朔会更沉得住气。
“太后娘娘万安!”尹朔进殿之后便拜行大礼。
紫苏搁下刚拿起的朱毫,平静地让他起身:“尹相请起!尹相近来是深居简出啊!今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禀奏吗?”
尹朔笑了笑,恭敬地回答:“微臣死罪!自从上次娘娘垂询之后,臣愧疚于治家不严,这几日一直在整理家务。”
紫苏微微扬眉,笑道:“尹相这就不对了,治内之事应该是尊夫人的职责吧!”
尹朔似乎没想到太后会在这件事与他较真,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太后娘娘,臣是寒族出身,这些事上不像世族那样严格区分内外。”对太后的质疑,他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紫苏点头,不再在与他闲谈,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这种莫测高深的姿态让尹朔倍感压力。
“太后娘娘,三司弹劾一事,臣已经听说了。”尹朔别无选择,他就是显此事而来。
“尹相有何看法?”紫苏眼都没眨一下,唇边浮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这一次,尹朔没有被她的表现干扰,只是平静地开口,道出自己的见解:“臣以为,三司此举,其心当诛!两位议政大臣奉旨出巡,此时上表弹劾绝对是谋私之举!”
紫苏笑容不变,只是淡淡地点头:“哀家明白尹相的意思了!”
不就是想以退为进吗?
紫苏漫不经心的态度本就在尹朔的预料之内,因此,他没有一丝惊讶,继续道:“只是,按照我朝惯例,是不能因言官弹劾不实便给三司言官定罪,而且,三司弹劾一起,就是必须查证,臣认为不如借查证齐相与谢相,同时调查三司。”
紫苏没有立刻回答,但是,尹朔的话让她的思路豁然开朗,心中不由冷笑。
“请太后娘娘定夺。”尹朔低头请命,因为紫苏的沉默,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了。
“兹事体大,待朝议之后再决定吧!”沉默良久,紫苏却笑了,之后平静地回答,决定把这件事摊到台面上讨论。
尹朔是又惊又喜,他知道,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紫苏,这都是一招险棋,成败都在未定之数。
“是!”他无法反驳,心中满是惊喜过后的懊恼,他明白,无论如何,这样一来,自己是被紫苏反将了一军,只是还有翻身的机会。
朝议在朔望之日,还有五天。
退出中和殿,尹朔淡淡地一笑,眼中却是戒慎之色,随即便匆匆离开。
从立国开始,元宁皇朝的朝议便流于形式,“政出内朝”是元宁朝廷的特点,能真正参与最高决策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因此,即使说了要通过朝议决定,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势力的较量,变数就在那些平常无法参与决策的人身上。
宫廷是藏不住话的地方,人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尤其是这种当事人不在意,旁人却无法不重视的话。
赵全是最先知道的一批人之一,但是,听完心腹的禀报,他只是一径的沉默,似乎在犹豫,站在他身的刘顺是顶有眼色的一个,示意禀报的人退下,又轻轻地关上门。
“刘顺,尹相是以退为进,想再引起一轮弹劾,声势也会更浩大,按说,太后娘娘应该会驳回他的建言,再发谕旨申斥谢相与齐相,将这事平抑下来才,可是,太后娘娘却……”赵全是有些困惑,刘顺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也就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刘顺刚关上门便听到师父这么说,不由陪着小心道:“师父,您都猜不出,弟子能知道吗?”
赵全一笑,摆手道:“你最有主见,说说看。”
刘顺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下,才道:“要依徒弟的想法,是不是太后娘娘尚有其他顾虑?”
“其他顾虑?”赵全不由一怔,沉吟了一下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马上起身,一整衣袍便往外走,见刘顺也立刻跟上,又停下脚步,对他道:“你不必跟着了,敬事房那边多用点心!那几位主子,你小心看着!”
“是!”刘顺连忙答应,目送赵全离开之后,才转身往敬事房去,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琢磨着师父方才的那几句话。
赵全并没有去见紫苏,而是直接去了谢府见倩仪。
“赵公公来得巧啊!”倩仪屋里站满了丫环波子,似乎正在忙着家事,头也不抬,只招呼了他一声便让下人奉茶伺候,却是将赵全谅在了一边。
赵全也不急,安安静静的喝茶,吃果子,等屋里的人一一退下,才笑着起身,对倩仪道:“夫人可有吩咐?”
倩仪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公这话蹊跷了,你是太后的总管内官,我哪敢吩咐您啊?”
赵全连忙陪着笑道:“夫人言重了,是在下愚钝,没有领会娘娘的安排,本该早些过来听命的!”赵全不是没有领会,只是,他本以为倩仪会派人给自己传话,没有想到她一直没动静,又听刘顺说到“顾虑”一事,才想到自己应该主动过来。
倩仪却是冷笑,道:“赵公公不要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
赵全一惊,知道这是警告,只能在心里苦笑,却也记下了——他不相信谢家在宫连个能传话的人都找不到,只是,这是绝对的忌讳!
敛首行礼,赵全正色道:“谢夫人,您看是不是正事要紧?”
倩仪却微微一笑,摆手示意赵全坐下,漫不经心地道:“正事?哪有什么正事?赵公公,你放松一些,我们都是跑龙套的!”
赵全又是不解,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少妇,好一会儿,他得出结论,眼前的人说的是真话,并不是敷衍自己,这让他更不明白了。
“这出戏的名目是——敲山震虎!”倩仪笑着说,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解释!
“啊?”赵全不禁惊呼出声。
与齐朗相比,谢清的行程要复杂得多,从成越往北,是一马平川,又有官道,一路上官私驿馆处处皆有,往南走,虽然一路上城镇繁华,可是却要不停地换乘舟车,只有入了济州,才有一条会渠可以直达南郡边陲。接到京都传来的消息时,谢清才刚刚登船,准备由会渠南下,岸边全是送行的地方官员。
看完夫人的信,谢清微微皱眉,沉吟不语,直到随从低声提醒:“少爷,您是不是立刻给少夫人回信,若不然,路上再回信就比较慢了。”
谢清点头,随从忙准备笔墨,谢清只是简单地写了一页便完了,待墨迹将干,却又提笔写了一行:“暂莫与赵全冲突。”
他了解妻子的性子,犹豫再三还是添了这句话,毕竟现在谢纹还需要赵全在宫中照应。
命人将信送出,谢清也开始揣测紫苏的想法,按倩仪的信上所说,紫苏这次忽然改变主意却没有解释,只说是敲山震虎,紫苏不会骗倩仪,也就是说尹朔与三司并不是真正的目标……
谢清不由愣住了,他猜到紫苏是怎么想的了,可是,那可能吗?
挥退随从,谢清立刻取出连日的密报,仔细查看有关尹朔的情报,看完之后,他不由心中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冷冷地笑了。
“还真是如此啊!”收起密报,谢清冷笑着低语,“尹相大人,你是在找死啊!”
尹朔却不知谢清的这句结语,并不是说他不知道自己触及了皇太后的底线,只是,他也明白,时值今日,位极人臣的自己能做的选择实在是太少了!
静静地坐在值房中,议政首臣的位置显赫无比,值房虽不见奢华,可是件件都雅致精巧,务求舒适,尹朔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条幅上,是谢遥的字迹,只有一个“恪”字,几十年来,他都不明白谢遥为何写这个字,现在,他有些明白了,也明白了当日谢遥为何会参与到谋逆中。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位居首相却也最容易被帝王猜忌舍弃,因为这个位置是帝位的盾,显赫的背后有太多的不得已了,不仅是自身的权势,还有家族与知交。
看着空乏的双手,尹朔忽然觉得迷茫了,一直以来,自己不是都以为民请命为己任吗?连两位先帝都说自己是人臣之表,当年身居庙堂,心忧江湖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吗?
争权夺利真的很累,而且没有丝毫的成就感!
尹朔也只能苦笑了。
叶原秋看不出现在这个情况有什么值得主子高兴的,侍立在一边,那一堆弹劾的奏章自然落入她的眼中,所有的这些奏章紫苏都没批复一个字,一概留存不发,因此进谏的人更是不停上呈奏章,按说,这样一来,紫苏的心情应该很恶劣才对,可是,从前些天尹朔晋见之后,她便发现主子的心情越来越好,可是宫廷中的气氛却明显紧张起来,赵全又不见人影,这让她好奇不已。
“叶尚宫!”紫苏抬头唤人,自然发现她有些出神,不由微微皱眉,叶原秋一惊,连忙敛容答应。
“派人将这些奏章送到议政厅,让他们即刻颁行。”紫苏也不与她计较直接吩咐,又道:“哀家想休息了,你和其他人都退下吧!……若是赵全过来就让他等着不要离开。”
叶原秋听到她犹豫之后的命令,不禁先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措,连忙答应:“奴婢遵旨!”
紫苏摆手让她退下,便径自起身,似乎是真的累了,想休息,不过,她的确是熬了一夜,倒也不足为奇。
叶原秋到底是掌印尚宫,又随侍紫苏到内殿,安置好一切才退出,守在殿外。看见来往的宫人都恭敬地向自己行礼,叶原秋心中不由感慨万千,毕竟当时自己入宫时不过是一时意气,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今日,那时的想法现在想来竟是如此幼稚,身处在权力的中心,也见识皇朝统治者的手腕,她却发现自己看不到将来了,天真的自己也许早已是身不由己了吧!——就像赵全所说的一样。
叶原秋不由在心中自嘲:这个皇宫中真正维护自己的也就是赵全了,可是,他们已经有了不可抹杀的隔阂。
正想着,叶原秋便看到赵全走了过来,一派从容,却也是一身风尘,眉眼间全是难掩的疲惫,似乎刚刚完成一件难办的差事。
“叶尚宫!”赵全微笑着与叶原秋打招呼,叶原秋也低头行礼,恭敬地禀告:“赵公公,太后娘娘歇下了,刚才有吩咐,若是您来了,让您在这儿候着。”
赵全一愣,下意识地点头,随即便站在她身旁,沉默不语。
两人都没有开口,也许是有所顾忌,也许是找不出共同的话语,反正两人就这么在殿前等着,这让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自在,直到殿内传来紫苏的声音:“谁在外面?”
“奴婢在!”
“奴才在!”
赵全与叶原秋同时开口应承,过了一会儿,紫苏才回答:“赵全,叶尚宫,都进来吧!”
两人连忙应声入殿。
紫苏已经起身,却没有更衣,因此她示意叶原秋去取衣服,同时问赵全:“你去哪儿了?”
“奴才按娘娘的吩咐去了趟谢相府!谢相夫人让奴才回话,请娘娘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赵全低头回答,眼中却有一丝惊恐。
紫苏轻笑出声,似乎明白他的心情,淡淡地道:“被谢相夫人吓到了吧?”
“奴才惶恐!”赵全讶异地抬头,脸上的尴尬之色十分明显。
紫苏摆手,不在意地安慰他:“没关系的!倩仪向来不知圆滑为何物,直率得很。”话是如此说,她眼中的笑意却是轻松得很。
赵全只得苦笑着低头,他是见惯了紫苏他们的手腕的,便是谢清,对付起人来也是笑里藏刀,即使斩尽杀绝了,也不会露一丝狠绝之气,可是这位谢夫人却是直接得很,虽然没有直接动手,可是全是刀光剑影、血溅五步的狠厉法子,有效是有效,只是不仅让对手胆颤,也是自己心惊。
不过,赵全也承认,那是最快的法子,他想太后应该就是因为如此才让谢相夫人去办的吧?
再抬头,赵全不由一愣。
“太后娘娘,您这是……”
紫苏换了一身浅碧的便服,赵全惊讶之下,心中暗道:“难道太后要出宫?可是,这个时候要去哪儿呢?也没必要啊!”
紫苏坐到妆台前,示意叶原秋为自己简单地挽个发髻即可。
“哀家要去见尹相!”紫苏的语气冰冷,赵全心中一颤,明白这才是最重要的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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