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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战争开始后,主帅能做的事其实已经很少。

因为传令是需要时间的,从主帅所处的中军到士兵所处的前线,一条命令要经过好几个传令官的转述,再用旗语、金钲、队率的嗓子来告知士兵。

即使如此,士兵反应也仍然是需要时间的,他们是此时最忙碌的人。

当他们杀人时,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旗帜,耳朵里听不到金钲和战鼓,自然心里也不会想到身后有人还要向他传达什么命令。

他全神贯注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人身上,那人的手戟是准备向左劈,还是向右劈,他的脚稳不稳,他的臂膀有没有力,如果自己用盾牌挡住,他另一只手的短戟是准备刺过来还是向内防御?

除此之外,还有他身边的人,他右手边那个矛手是不是看向了自己?那沾了血的矛尖是不是对着自己过来了?啊呀!啊呀!

那个士兵铆足了劲,将全身的力气下压,在对面的手戟劈过来时侧了个身,手里的铁牌狠狠地砸向了对手的头!只那“砰!”的一下!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闷响,还有嗓子眼儿里挤不出的惨叫和脸上什么东西碎裂开的清响!

不愧是个老兵!

他这一下盾击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找准了这个机会,将右手的环首刀终于顺利地攮进了那个人的脖颈!与此同时,左手上传来一阵沉重又迅猛的冲击!

他还挡住了那个矛手!他这一手哪怕是在将军面前也是可以挺直了腰杆炫耀上一句的!

但他是没来得及炫耀的。

当这个老兵终于收回左手的铁牌,准备再接再厉干掉那个矛手时,一支箭突然穿透了他的头颅。

于是踉跄了几步的矛手得以重新站稳,甚至还抽空弯下腰,捡起那面铁牌,挽在手里看上一看。

当他发现那不是出自青州工匠之手,而是从另一个冀州刀盾兵的手中夺来的,这个矛手的身上似乎迸发出了无穷力量。

他没有注意到援军的到来,没有注意到对面正在变换旗令,也没有注意到青州兵向后撤退了几步,更没有注意到对面有士兵远远地坐在了地上,并且手脚利落地正将蹶张弩往脚上套。

当那支冀州军冲过来时,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后军。

两翼已薄,白马大营的兵马正在努力将他们挤压后退,因此太史慈不能再用侧翼来接这支敌军。

当旗令传下去时,一直守在营寨前的后军开始向着那支兵马缓缓而动。

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可胆怯了么?

——可是,可是,咱们只有两千人,对面看着就比咱们多哇!

——有子义将军在,咱们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声音暂停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悄悄响起来,这一次,背景里沉重得几乎能撼动地面的脚步声更近了。

那声音里的稚嫩也更清晰了。

当那支旗帜上没有丝毫夏侯诸曹痕迹,士兵的衣着也与兖州军无一丝相关的兵马冲过来时,后军里的新兵们按照教导那般举起了藤牌与环首刀。

在那一刻,他们正是这样感慨的:

——真想再吃一碗阿母做的腌鱼饭啊。

那是一支藏在左近的兵马,他们身上有许多细节能为佐证,但这又并非淳于琼的兵马。

比起那些满怀仇恨而士气高昂,并努力向前的冀州军,这支援军的士气则是另一种类型——他们向前时是谨慎的,走的每一步都很慢,他们挥出兵刃时甚至有点缩手缩脚,像是有什么顾虑。

于是青州兵试探着向前一步,他们也立刻后退了一步。

这令后军中的新兵们立刻鼓足了劲,嗷嗷叫着冲了上去。他们以为遇到了比他们更新,更怯懦,更草率的军队。

但在接战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这支军队的战斗姿态就完全变了。

他们展现出了极其可怕的韧性。

两军交锋时,阵线在初期会保持完整,之后随着时间推移,一定会变成一场混战,到那时就要开始考验士兵们训练的水准和默契了。

他们必须继续成伍,成什为建制地保持战斗,互为援手,前排有刀有盾,后排就当有矛有弩,这意味着他们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你的敌人受了重伤,只要再补一刀,他就一定会死去,可他也不是傻子,他从你面前逃了,你追不追呢?

如果你追过去,这一路上会不会被其他的敌军剁上两刀还是小事,等你杀死了那个敌人,终于心满意足地想回到队友身边时,你还能分辨出方向,并且找到你队友所在的位置吗?

你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人啊!像二月社时的集市一样,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啊!区别只在于他们不是欢笑着逛街,而是专心将对面的人头砍下来!

你找不到回去的路,可是对面那一伍的敌军已经齐心协力,向着你而来了!

有人在混战中短暂地叫了一声,就像在东海碎碎的冰面上突然掀起一个水珠,很快淹没在海浪之间。

在东莱的海边,或许当真有一位老妇人停下了正在修补的渔网,抬头四面张望。

天色将晚,她什么也没看到。

太史慈又一次从侧翼回到了中军。

他走的路不远,因为现在中军也逐渐撤到了大营前,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受了些伤。

冀州军同样也有腰引弩,也有神射手,他以箭术袭扰对面的传令官,对面便立刻回敬了一排八石弩射出来的箭。

他身边两个最倚重的亲卫扛着铁牌,死在了他的面前,但那只是一瞬的事,下一瞬立刻有人从他们尚未冰冷的手里接过了铁牌,又一次挡在他面前,于是太史慈得以再一次伸手摸向箭筒,他甚至想都没有多想就决定要再抽出三支箭,要射死对面的——

他在箭筒里只摸到了一支箭,这个神射手诧异了一瞬。

“箭来!”

有人在身边跑来跑去,还有人凑近了。

“将军,箭用尽了,已派人回去——”

太史慈冷冷地看了一眼对面。

“不必了。”

天色将暗,又到了收兵回营的时间。

他将最后一支箭抽出,瞄准了那个模糊的,看不清脸庞的影子。

那大概是一个年轻人,因为没能射死他而在那里一边跌足,一边发脾气。

太史慈重新将弓放下。

对面的兵力几乎三倍于他,配合精妙,令他伤亡了不少士兵,阵线自然渐渐后撤。

最晚不过明日,他们就要开始针对这座大营展开防守战了。

辞玉还不知何时能回来,她亦是以一万兵力去击破那些数倍于她的部曲兵。

在那一瞬间,太史慈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世上似乎真有神明,并且有意要折磨他们,自他归了辞玉至今,渐渐攒下这数万兵马,竟然还从来没打过一场旗鼓相当的战争。

火把渐渐点起来了,青州军也渐渐撤回了营中,对面的冀州军又攻了两次营,被他们打了回去后就放弃了夜间作战的念头。

但那些士兵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的同袍被剥光了衣服丢在荒野上,他们也要如此炮制那些青州兵的尸体。

他们还将那些人的头颅割了下来,洋洋得意的带走。

但除此之外,他们还不愿意立刻离开。

他们围绕着营地四处走一走,顶着黑夜里的箭雨和火光,来到了外围的流民营地。

有些人跟着民夫进了大营,但也有些人没有去,他们忙着收拾自己最后一点家当,可能是一袋掺了稗子的米面,可能是一捆能遮风避雨的草席,但更可能是他们从冀州军身上剥下来的御寒的衣服——他们实在太不聪明,想不到那些从尸体上剥下来的衣服意味着什么。

那些流民的惨叫声在外面持续了很久,直到冀州人终于收队回营,有民夫隔着栅栏看着,惨叫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

营官走过来,严厉地要求他们不许哭泣,扰乱军心,民夫们立刻就捂住了嘴。

他们隔着栅栏与壕沟,拒马与吊桥,无声地望着亲人尸体的方向,就那么呜咽了一夜。

天快要亮了,营中生起了火。

士兵们将收集好的雪水倒进锅里,随意地将提前准备好的饼子掰碎了扔进去,最后洒了一把盐。

他们每一个人都神情疲惫地注视着汤锅里的面饼,就像注视他们自己一般。

天这样冷,风这样硬。他们刚开始时会幻想跳进锅里,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后来水开了,他们的想法又变了。

——不要半生不熟的,就要滚水,跳进去煮个稀烂才好。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抱着陶罐,注视着那锅汤饼,并在心中盘算着今天的大营能不能坚持住时,忽然有人发出了讶异的声音。

“那是冀州人的方向吗?”

另一个士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里立刻也跟着“咦咦咦咦!”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士兵停下了脚步,愣愣地向着那个方向看,直到有人又一次冲向了太史慈的帐篷。

“将军!子义将军!快看啊!白马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