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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暗沉沉的,似乎透出地下一点蓝幽幽的光亮,于是荒原上的冰雪,枝头的寒鸦,那些无人收敛的尸体,都被罩上一层墨蓝的轻纱,期间偶有比它更亮一点的光,轻飘飘的从什么地方飘过去。

这样的时辰里,万事万物都是屏息凝神的,就连军营也不意外,桐油火把已经快要烧尽了,火光黯淡,像是承不住天幕的沉重,悄悄低下头,将火把下匆匆走过的人显得更加细弱。

仿佛下一刻,这火就要灭了,那道走过去的影子也要隐进黑暗中。

白马城的火光就是在此时突兀出现的。

它初时烧得并不炽烈,但有浓烟滚滚,但随之火势愈来愈盛,终于成了一场点燃整座白马城的大火。

任何一个主将在看到敌营起了这样纷乱时,胸中都会激荡得无法自已。

他要立刻点兵进攻吗?

那会是陷阱吗?

如果他贸然出营,会有伏兵在白马坡等着他们吗?

太史慈立刻下达几条命令,包括但不限于要士兵加快进食的速度,要斥候近前探查,甚至还要一队人马去几里外的白马山守着,若有异动,立刻烧狼烟报警等等。

他下达命令时也在穿铠甲,待他事无巨细都吩咐过一遍后,铠甲、护臂、护颈、束皖、腰带这些也一件件地穿戴停当,再将佩剑带在腰侧,抱上头盔准备出帐时,有亲随又匆忙地追上来。

“将军,将军尚未进朝食,可要用半碗汤饼?”

太史慈盯着那碗散发着肉香的汤饼,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亲随,而是径直离开了。

战场是冰冷的,但也是焦糊的,且也不独太史慈,有许多士兵也只草草捞了几口饼子唏哩呼噜地吃下去,肚子里明明还离装满远得很,却偏偏有一种食物已经塞到嗓子眼儿,难以下咽的感觉。

他们的对手前日里大概也曾这样食不下咽过。

但这种感觉对于高顺来说是相当奢侈的,如果他有这么一碗加了盐的白水煮麦饼,他绝对可以大口大口地吃完,并且连一滴热汤也不剩。

他还穿着那身铠甲,尽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与光泽,但那已经是高顺尽力维护保养的结果,甚至比他本人还要干净许多。

自从一把火烧了繁阳城,令袁绍灰头土脸,并间接引发了许攸倒台后,整个魏郡的郡兵似乎都被动员起来了,所有的世家,所有的县令,以及那些地方豪强都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从自己领地上经过的一切可疑之人。

有人抓到了几个落单迷路的陷阵营士兵,送交邺城之后得到了三公子的一句夸奖,以及不不菲的赏赐,这种千金买马骨的行为立刻刺激到了众人。

于是更多的人如闻到血腥气的豺狼一般开始在黄河以北的每一寸土地上细细嗅探,想要掘地三尺,将这支兵马挖出来。

高顺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艰难地辗转南行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靠谱的补给路线,偶尔会劫掠一次部曲兵的运粮队,但立刻又将迎来更加凶狠的围堵,他听说甚至有人因为寻不到他们,而将冀州境内一些别的贼寇砍了脑袋,假托陷阵营的名字交上去,意图以假乱真。

那其中有些是经年的贼寇,还有些是新鲜的贼寇。

——什么样是新鲜的贼寇?

陷阵营的士兵不解地问俘虏。

——筹不出军粮,又不愿意被征发为民夫的田客,许多就如黄巾一般成了贼寇。

这答案令并州人感到困惑不解,因为繁阳城有那么多粮,那是用安稳了十几年的四州储备来打不到一年的战争,如何现在就有人被逼为寇?

这个问题问不到高顺这里,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上。

他的面容与之前似乎没什么变化,士兵们会悄悄开他们这位将军的玩笑,说他就是用石头一凿子一凿子雕成的,再过个百八十年,看他大概也还是这张石头脸。

但他的确是憔悴和消瘦了很多,他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他们都已经数月不曾卸甲沐浴。

高顺的全幅心思都在如何能与陆廉重新汇合上,在察觉到有辎重和民夫源源不断向着白马城汇聚后,他立刻也带着士兵向着这个方向来了。

想穿过淳于琼屯于城下的大营,到达青州军的区域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陷阵营不足千人,途中又有许多损耗,有人战死,有人受伤或生病,有人被俘虏,或者是终于无法忍受在寒夜的荒原上瑟瑟发抖地等待黎明,最终悄悄消失。

他身边还剩下五百人,饿了许久,有时会在田里挖一些根茎来吃,运气好时也会找到田鼠,就这样支撑着来到白马,战斗力已经远不如从前,因此在这场双方加一起近八万人的大战中更加无足轻重。随便哪个斥候察觉到他们踪迹,并且派出数千人围剿,这支疲惫而困顿的兵马都无法活下来。

这样一支残兵原本是兴不起什么风浪的,他们似乎唯一的生路就只有化整为零,趁着夜色偷偷穿过方圆几里的战场,逃回大营去。

但白马城的一些异动引起了高顺的注意。

那是一些十分微小,不容易令人察觉的异动,比如说城头守军的换防时间很不规律,白马城不大,只有南北两座城门,南城门在淳于琼的大营背后,高顺是看不到,也不敢去查看的,但北城门的换防时间在数日内改了几次,这件事令他很有些诧异。

在这几日里,又有一些辎重队进出北城门,打的是淳于琼的旗号,又一路向西去了。如果是城中补给,应该从南门走,送去大营或是向东送去濮阳,但为什么向西走呢?这也有些让高顺诧异。

有人进城了,有人又出城了,看着像武将,进出却不从南城门走。

高顺心中便隐隐地升起一个怪异的想法,进而有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

那个计划太过荒唐大胆,他只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是无法做到的。

他没办法像火烧繁阳城那样,烧掉淳于琼的白马城,前者在冀州腹地,袁绍亲至,因此格外轻敌草率,后者在两军对峙的前线,即使他能进城,控制了南门的淳于琼也能第一时间将城门打开,冲进来歼灭这区区几百人。

况且放火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他们哪有那么多的干柴和桐油呢?

陷阵营在白马北面数里的一个小山坳后藏了几日,直至一队四散砍柴的民夫来到这里。

那个为首的民夫小头目没有像样的名字,他可以被称呼为大郎,但父母习惯称他为大狗,队里其他的民夫也称他为大狗了。

这队民夫发现他们时,双方都很是警惕,甚至有些惊慌,但那个大狗先开口问起这群脏兮兮的士兵是不是曹将军的人,高顺沉默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咱们就不用害怕了,”大狗说道,“小人只是奉命出来砍些柴,将军自便就是。”

远处有监督的骑兵跳下马,放马儿自由去吃树丛的枯叶,自己寻了空地坐下,三三俩俩地聊天。

高顺的眼睛紧紧地盯在这群民夫身上,他应当杀了他们灭口,否则放任他们四散砍完柴离开,他依旧是什么都得不到,但如果他们在逃出这个山坳后,大声向远处的士兵呼救,那么等待陷阵营的将是灭顶之灾。

有士兵已经浑身绷紧,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剑柄。

那十几名民夫中,有人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后,又赶紧将目光转开,但更多的人低着头,垂着眼帘,根本看也不看他们,只有那个为首的人又看了高顺一眼。

那一眼很奇怪。

直到后来,高顺也说不清楚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擅言辞,通文墨的风流名士,他只是觉得那个民夫心里很藏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藏在雪下,却仍然炽热的,强烈的,即使被压制住也想要冒个头出来的东西。

高顺在那一瞬间决定了,他要冒一次险。

“此非曹将军之兵,”他忽然开口,止住了他们的脚步,“我们是陆廉将军的人。”

他在说话时,手掌不由自主地扶上了剑柄,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残忍,因为如果对面的民夫有丝毫惊慌、逃跑,或者是喊叫示警的迹象,他是一定要杀光他们的。

那些民夫当中,有人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还有人看起来却很茫然。

但那个衣衫褴褛,嘴唇与他们一样透着青紫的壮汉愣了一会儿后,向着这群脏兮兮的士兵走了一步。

“你说真的?”他沉声问道。

高顺轻轻点了点头,“我从不说谎。”

那个民夫眼睛里的雪化了。

“你们,你们,”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们能胜了这场仗吗?”

高顺愣住了,他身后那些铠甲残破的士兵也都愣住了,瞠目结舌地互相看来看去,又看向那个民夫小头目,不明白他一个在冀州军营服役的冀州民夫为什么会问出这样荒唐的问题。

但那个民夫又上前一步。

当厚厚的雪从他的神情中彻底融化之后,熊熊燃烧的愤怒涌进了他的眼睛。

“要如何,如何行事……”他的声音仿佛也要燃烧起来,“小陆将军才能胜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