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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繇说道:“陛下多虑了,必非是因此故。”
刘协说道:“非是因为此故么?”
钟繇说道:“陛下,臣非但与荀贞旧识,贞之族曾祖荀淑与臣之曾祖、太傅韩融之父,还有故尚书令陈公之父,昔年俱为乡里推重,并称为‘颍川四长’,臣家与贞族实亦为世交也。
“自荀淑以降,荀氏历代,皆以清名重於海内。故司空荀爽,荀淑之六子也,曾隐遁汉滨达十余年,专以著述为事,号为‘硕儒’,虽以董卓之残暴而犹重其名声,九十三日中,数迁至司空,此陛下所知也!荀爽当年对荀贞就非常赞许,视其为族之后进,国之未来干城也。
“陛下,荀贞族望如是,家教有方,又岂会对国家之诏拜,竟生不满之妄念?因臣断言,贞辞不受,必非是因不满意封赏之故也。”
刘协说道:“荀淑之名,朕亦曾有闻之;故司空荀爽,确如卿言,道高德重,堪为师表,诛董之谋,并有其功,柱石之坚也,惜其早故,朕怀念至今。”
刘协是中平六年九月底时被董卓立为的天子,荀爽病逝於次年,即初平元年的五月,因此刘协与荀爽是认识的,且不但认识,荀爽被拜为司空后,作为三公之一,刘协与他还不少见面。
钟繇说的“颍川四长”,这四个人分别是荀淑、韩融的父亲韩韶、钟繇的曾祖钟皓和陈纪的父亲、陈群的祖父陈寔。又钟繇话里的“故尚书令陈公”云云,陈纪在董卓秉政的时候,曾经出任过尚书令。
荀淑四人昔时齐名郡中,“长”者,师长之意也,都是颍川后生士子的学习楷模。
钟繇与荀贞这么多年不见,然能一直保持书信联系,以及韩融在见到荀贞后表现出来的高兴,并在帐中杨彪指责荀贞时,还替荀贞说话,除了荀贞本身的地位、实力、能力等原因外,他们三人族中长辈曾经存在过的这层关系也是其中的一个缘由。这就是士族的力量。
如果再深一点分析的话,钟繇、韩融这种比较主动的和荀贞保持联系、比较主动的与荀贞交往的态度,其实还和颍川的民风有关。
前文之所曾述,颍川这个地方,在战国时是韩国之地,韩国先有申不害变法,后又出过韩非子这样的法家巨擘,其民深受法家的影响,民风较为功利,由是俗好讼、多朋党,士人亦是如此,什么君子不党,听不得也,同样的喜好结党。已是互相家族可称世交,又再加上喜欢抱团,——这种抱团,是在当下本地士人本就排外的基础上的抱团,换言之,是更加的向心力凝聚,那么钟繇、韩融以这种主动相助、乃至声援的态度相待荀贞,也就一点也不奇怪。
却那身在冀州袁绍帐下的郭图,辛毗、辛评等颍川士人,之所以和沮授、审配等为代表的冀州本地士人相争激烈,一来固然是因他们是外地来的,要想获得更大的利益,在冀州站稳脚,就非得与冀州本地的士人比个高下不可,再者其中也不无颍川士人这股由来已久的风气之由。
听了刘协的话,钟繇说道:“陛下,除此以外,陛下不曾闻之么?荀贞在到达长安前,於渡灞水之时,令部曲先竖一旗在前。”话到此处,钟繇顿下,故意卖了个关子。
刘协果然问道:“竖了一旗?钟卿,竖了一面什么旗?”
钟繇说道:“陛下,荀贞所竖的这面旗上,只书了五个字。”
刘协被他引起了好奇,追问说道:“哪五个字?”
关子卖够,刘协的好奇被勾得足够,钟繇这才说出主题,说道:“陛下,这五个字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汉贼不两立!”
五字入耳,刘协柔软的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猛然间,他难辨是什么东西,他低声地重复这五个字:“汉贼不两立”。这虽然只有五个字,但身为大汉之臣与反贼之间誓不共戴天的意思,却在此区区五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坚决异常。“汉贼不两立”,刘协反复再三,不断咂摸。他的眼眶湿润了,苍白年少的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瘦削的身形不觉前倾。
“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刘协的声音渐高,他说道,“钟卿,我大汉有忠臣啊!”
钟繇说道:“陛下,非是满腔忠义,对陛下忠心耿耿者,焉会能立出此五字大旗?荀贞辞不受车骑之拜,必非是因不满,臣敢请陛下,幸勿疑之!”
刘协相信了钟繇的话。
但是相信钟繇的话是一回事,荀贞拒绝不肯接受车骑的封拜原因到底是什么,这是另一回事。
他说道:“镇东的忠心,朕无疑!可是镇东不肯受拜,却到底是为何故?”
钟繇说道:“陛下,皇甫郦出奔以后,一直都在荀贞的左右,他对荀贞的所思应该是较为了解。荀贞为何拜辞不受,陛下何不召他前来一问?”
被钟繇此话提醒,刘协连连点头,说道:“卿若不提,朕却是忘了此节。”便就传令,召皇甫郦来见。
因为杨彪等公卿大臣有很多事想问皇甫郦,皇甫郦没有跟着荀贞回去,而是留在了营中。
刘协的令旨下去,不到半个时辰,皇甫郦便即来至。
入到帐中,皇甫郦下拜行礼。
刘协说道:“卿平身。”待皇甫郦站起,说道,“召卿来,是朕有一事不明,想问问卿。”
皇甫郦说道:“臣敢问之,不知陛下何事不明?”
刘协就把他搞不懂荀贞为何拒绝车骑将军之封的疑惑道出,问皇甫郦,说道:“朕不明者,是镇东为何坚辞不受朝廷车骑之封?”
皇甫郦说道:“原来陛下是为此事疑惑。陛下,臣斗胆言之,臣以为,荀贞不愿受此封,不奇怪!”
刘协说道:“哦?卿缘何这样认为?”
皇甫郦说道:“”陛下,臣说句不该说的,若无荀贞率义师勤王,於鸿门亭大败李傕、郭汜,李傕、郭汜二贼现尚犹在长安猖獗,肆虐朝中!多亏荀贞,二贼今才落败,仓皇远窜,朝廷以安。若论荀贞此回勤王之功,实不世之功也!臣愚见,大可按故司徒王允故事,对荀贞进行封赏,却朝廷只封拜荀贞车骑将军,此功大而酬小,不相宜也。”
刘协欲言又止,似有不好说之处。
钟繇在旁边替刘协来回答皇甫郦,说道:“不瞒君说,封拜镇东车骑将军,此并非陛下之意。”
“哦?那是谁人之意?”
钟繇说道:“镇东到长安之前,朝中公卿遵照圣上的令旨,专门会议了一次,讨论该如何封赏镇东,当时,亦有太仆韩公等如君适才所言,提议说宜按故司徒王允故事,封赏镇东,‘拜司徒,录尚书事’等,圣上闻之,实颇意许也,唯太尉杨公不同意,乃因作罢,最终决定以车骑将军封拜镇东。”
皇甫郦其实已在方才打听到了此事,但他故作不知,说道:“圣上既已意准,却不知杨公为何反对?”
刘协不语。
丁冲回答说道:“故司徒王允在诛董卓以前,已任司徒、守尚书令,则於诛董卓后,擢拜录尚书事,使总揽朝政,此情理中事也,而荀贞现官不过镇东将军,拜车骑将军,已是圣上垂恩超迁,厚加封赏,又何能与故司徒王允相比?”
皇甫郦哂笑说道:“若按丁侍郎此话,则我以为故司徒王允确实不能与镇东将军相比。”
丁冲问道:“君此话何意?”
皇甫郦说道:“故司徒王允虽诛杀董卓有功,然未能尽灭群贼,致使后有李傕、郭汜祸乱长安,直至镇东今时勤王兵到为止,前后长达二年多之久!反睹镇东,鸿门亭一战,大破李傕、郭汜,贼众已然是将近被一扫而空,所余者不过残兵而已,已无再祸乱朝廷之力,比之故司徒王允除恶未尽,镇东於今扫清群贼,高下立判也!故司徒王允之功何能与镇东比耶?”
说完,皇甫郦伏拜在地,向刘协说道:“陛下!臣有三不解!”
刘协说道:“什么三不解?”
皇甫郦说道:“李、郭二贼虽旦夕可灭,已不足虑,然观方今海内,战乱已久,州郡割据,强者连郡跨州,拥兵百万,少则亦有万人之众,各以王侯自居,不贡於朝;只说三辅,现就有大小割据十余之多,前李郭肆虐时,彼辈俱坐观而已,皆怀奸意!陛下今日接见荀贞时,对荀贞说的一句话,臣深以为然,陛下对镇东说,海内板荡,用人之际,此言甚是也。
“陛下既已知现下正用人之际,正是需要借重荀贞之能,以荡平海内,辅佐陛下,中兴汉室的时候,但又吝啬封赏,臣实不知何故也,此臣之一不解。”
刘协说道:“非是朕吝啬封赏。”
“陛下,李傕贼也,犹得拜大司马,荀贞忠臣也,反不可拜三公、录尚书事,臣之二不解也!”
刘协很无奈,再次说道:“非朕吝啬封赏。”
“陛下,臣有一个诗呈奉陛下。”
刘协问道:“何诗?”
皇甫郦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卷文纸,说道:“陛下,这是镇东在渡灞水时,所口述的一首诗,臣当时就在旁边,亲耳听闻,敢请献於陛下,请陛下观之。”
钟繇上前接住,转呈刘协。
刘协打开来看,其上所书,正是那首荀贞口述的蒿里行。
刘协读之,受其文中沉郁顿挫的情感影响,不觉怅然泪下,说道:“都是朕无能,连累天下苍生,连累朕的亿兆子民!”
皇甫郦说道:“陛下,纵如丁冲所言,王允本司徒,荀贞因不宜拜三公,荀贞怀此忧国忧民之心,兼陛下若欲用荀贞扫荡不臣,政事岂可不使其与?录尚书事不可得拜耶?用人之际,复知其忠,却不用之,陛下何所疑?杨彪何所疑?此臣之三不解也!”
刘协说道:“朕知卿意矣!”
皇甫郦说道:“昔年为成大业,高祖虽怒而拜韩信齐王,今明知荀贞忠臣,而吝封赏,臣窃恐陛下若依太尉杨彪,虽得杨彪之欢,将失天下士心矣!”
刘协抹了把眼泪,说道:“卿言甚是!”又读了一遍蒿里行说道,“这样忠君忧民的大臣,朕自当显擢,引为股肱,授以大任!”
当天诏书传出:拜荀贞假节钺、车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司隶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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