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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中,长安仿佛也变得寂静了。

只有荀青吃栗子的嘎嘣声不绝于耳,听上去分外令人焦躁。

堆满垃圾的逼仄小巷,李白趴在屋顶,探头眺望着下面一片废弃的房屋,仔细观察着形势。

在那些窗后的暗淡灯火中,传来隐隐的嘈杂,好像是有不少人在里面,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下面就是那个家伙的老巢,我打听了很久,就是这一块。”

荀青趴过来,嘴里还塞着栗子,含糊不清的说:“据说他手下很多的,你要小心点。”

“为什么是我小心?”李白不解的看过来:“你呢?”

“我?”

荀青认真的说:“我为你摇旗呐喊呀!”

“你不是机关师么?”

李白疑惑的说:“你的机关兽呢?白天你不是跟我说每个高级机关师都有自己护身的机关兽,鬼神莫测,威力无穷么?”

沉默。

漫长的沉默里,荀青嘴里塞满了栗子,一脸呆滞的看着李白。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要真有那种东西,还至于现在才考上最低的九级机关师么?不,稍微退而求其次,哪怕他能有个军用机关兽,哪里还至于会被一群劫车的绑了票?

“我倒是想造那么大的机关兽,可我买不起那么贵的机关核啊。”

荀青吭哧了半天,犹犹豫豫的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小蜘蛛:“就只有一个……这个还是机关师资格考试的时候,虞衡司免费发下来……白给的……”

李白震惊,由衷感叹:“你好穷啊!”

“用不着你说!”

荀青眼眶一红,几乎被气的哭出来。

穷一点怎么了?穷也可以很快乐!

虽然没有李白这种有钱人快乐……但小快乐难道就不快乐了吗!

要知道,机关师的实力,完全受限于自己的作品。

如果没有机关核,哪怕再高的制造技艺和操作水平都无从展现,就算是荀青这样硬是靠着死记硬背考上机关师的怪胎,没有机关核,就基本上和废物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寒门机关师们所普遍的窘境。

在机关核日渐昂贵的今日,想要在市面上买到民用版以外的型号,简直难上加难,而一旦在制作时报废,更是难以承担这庞大的损失,只能卖身给各大机关工坊打工。

反而是贵族们在这一方面如鱼得水,想要什么型号,打个招呼,自然有虞横司的送过来。哪怕是一颗废了,还有另一颗,流水一般源源不绝,从起点上就和荀青这帮穷狗们拉开了距离。

“荀青呀,你可要努力呀。”

李白语重心长的拍着他的肩膀,结果只换来了怒视。

“你剑术那么强,为什么不砍瓜切菜的杀进去啊!”荀青恼怒催促:“哪里还用得着我来?”

“剑术高强也要用武之处啊。况且,剑也不是万能的。”

“你前几天砍那个家伙,不是很轻松么?”

“那个家伙又不是什么高手,不过是剑术入门而已啊。我以逸待劳,袭击取胜,难道不是很合理么?”

就这还只是入门?

荀青傻了,他真的想要看一下李白口中的高手究竟是什么样,是不是能飞天遁地,和传说中的机关天师一样。

“况且,一对一还好说,如果乱战起来,刀剑无眼,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被围攻,到时候岂不是很难看?”

李白掰着手指,认真的跟他说:“正所谓兵法有云: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荀青越听越感觉不太对味,渐渐怀疑:“等等,也就是说:看准时机冲进去,砍一下,能偷一个就偷一个,然后趁他们反应不过来,撒腿就跑,对吧!”

“啊,你这个家伙……”

李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家伙,为什么总能把很严肃的事情说得这么荒诞无稽?

这难道也算是某种难得的天赋么?

“战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荀青。”

李白正色解说:“很多时候,不能一个劲儿的猛冲猛打,必须详细的清楚敌我之间的差距,对方的弱点,对方谁是头领,其中有没有无辜之人……了解清楚切实状况,再做出对应策略,才能赢得胜利。有时候,没有退路,还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荀青受到了惊吓:“这里……这么困难的嘛?”

李白转眼换了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不过,那都是罕见的例外,并不具备参考……现在的状况,其实是最常见的那种。”

荀青仿佛明白了什么,问:“那,是哪种状况?”

“当然是最简单的那种啊。”

果然……

李白咧嘴一笑。

“对付一帮只会欺负小孩儿的下三滥货色,还需要考虑那么多么?”

“——杀进去算了!”

轰!

那一瞬间,李白话音未落,他们脚下巨响迸发。

无数破砖碎瓦飞迸,这一座老屋的屋顶竟然被李白一脚剁碎,就在荀青的惊恐尖叫之中,李白拽着他像是铁砣一样撞碎了腐朽的楼板,从天而降。

竟然就砸进了一片热闹的大厅正中。

就在无数尘埃簌簌飞扬之中,一缕月光就从屋顶的裂隙中照下,照亮了那个少年嘴角的微笑,还有他腿上那个哭叫的挂件。

死寂之中,李白环视着四周,凝视着大厅里的人。

“大家晚上好。”

他礼貌的问:“王车儿在么?”

啪嗒一声。

一块碎石落下来,落进大桌上沸腾的汤锅中,水气升腾,模糊了一张张愕然的面孔。

那些还端着饭碗的魁梧汉子们茫然看过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害怕。”

李白安抚道:“我就是找他问几句话,问完我就走,不会打扰你们太久。”

无人回应。

只有刀剑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七八个魁梧的恶汉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就从桌子下面和凳子后面拔出了武器,对准了李白的面孔。

甚至有个人掉头就跑,扑倒墙边,摘下来一具沉重的铁弩,毫不手软的对准了他们。

沉重的箭矢之上带着十六次锻打铸就而成的繁复花纹,锋锐的破甲尖棱在火烛的照耀下边浮现狰狞的铁光。

妈耶,那是……军弩?

又是军弩?!

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战争武器在长安里这么常见了?

荀青呆滞的看着那弩身上的三束牛筋绞合成的弦和九层机构组合成的快速设计模块,还未曾从惊骇中反应过来,便有劲风呼啸迸发!

等他发现,那一支破空而来的弩箭对准的是自己惊恐尖叫的大嘴时,一切已经来不及。

在那一瞬间,他只感觉有一只手粗暴的按住了自己的脑袋,将他按在了地上。

紧接着,李白踏前一步,自腰间的鞘中拔出了长剑,宛如行云流水那样,没有任何的间歇。

逆着袭来的箭矢,斩落!

当清冷鸣叫声从剑刃上迸发的瞬间,所有人都眼前一阵恍惚,就仿佛有一轮明月凭空从这室内浮现,刺痛了所有的眼瞳。

紧接着,才有火花飞迸,足以贯穿三层墙壁的强劲弩箭被轻而易举的一分为二从两侧飞出,钉在墙壁上,嗡嗡作响。

瞬间的离奇变化令那群恶汉们难以置信,紧接着,就便有一片黑暗袭来。

突兀的吞没了一切。

是一只姗姗来迟的机关蜘蛛挂着蛛丝,跳到了烛火之上,将摇曳的光明打灭。

什么都看不见。

如此敏捷的机变,令李白忍不住赞叹:“荀青,干得好!”

“那就快搞定他们啊!”

荀青双手抱头趴在地上,惊恐呐喊:“这次真是被你害死了!如果死了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厉害吗?”

在黑暗里,李白轻声笑起来,“感觉你做鬼也没有杀伤力啊。”

“小杂种在这里!”

倾听到他声音的来处,手持刀斧的怒汉瞪大眼睛,冲向了前去。可紧接着,便好像有什么东西擦肩而过。

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从黑暗里迸发,怒吼声扩散。

一连串争斗的咆哮和哀鸣不断的从黑暗中响起,很快,又消失不见。最后,手持着军弩的男人缩在墙角,剧烈的喘息着,已经汗流浃背。

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摸索着火引,努力的摩擦齿轮,可是火花崩出,却总也打不着。直到一簇火花终于落在饱蘸火油的绳引上,化为了舞动的火苗。

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察觉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

一片静寂。

只有一张面孔从他的眼前突兀的浮现。

冲着他微笑。

近在咫尺。

明明容貌堪称俊秀,可此刻,在火苗的映照之下,却阴森恐怖的宛如鬼魅。

“这么小的火引,竟然不到巴掌大啊,还有盖子,里面是灌了火油么?长安的机关真厉害啊。”

丝毫不顾及对准自己的军弩,李白伸手,将铁壳的火引从他手上摘下来,仔细的翻看着,赞不绝口,期待的抬头问:

“可以送给我吗?”

被那一双眼睛凝视着,持弩者的浑身便僵硬起来,明明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却没有力气扣下。

许久,他艰难的吞了口吐沫,挤出一个抽搐的笑容。

颤抖着,颔首。

“好、好啊……”

“谢谢你。”

李白由衷的感谢,“既然你这么识时务,那我就打轻点吧。”

拳头的黑影从他的眼前迅速的放大,覆盖了一切。

最后只有一声沉闷的响声。

嘭!

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烛火再一次被点亮的时候,荀青下意识的想要捂住眼睛。

可他却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尸山血海,而是满地鼻青脸肿打滚呻吟的壮汉……他爬起来,愕然四顾,竟然一个人都没死。

“喂,你这个震惊的表情很伤人啊。”

李白搬了张椅子坐过来,苦恼叹气:“…为什么每个人都当我是杀人狂啊?我看起来就特别像是轻贱生命的人么?”

实在,难以理解。

所有人好像都觉得:只要剑术高超,那么就一定会鱼肉弱者,只要变得强大,践踏其他人就理所当然。

可那样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和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简直令人作呕……

他叹息着,看向前面。

原本那个抓着弩箭想要杀人的家伙,此刻正鼻青脸肿的在地上蠕动挣扎,想要挣脱绳索,可察觉到李白的视线,便又僵硬在原地,被塞着抹布的嘴里呜呜做声。

“王车儿?”李白问。

地上的男人疯狂点头,呜呜做声。

“你应该早一点自我介绍的,不然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

李白摘下了他的嘴里的抹布,凝视着他的面孔,郑重发问:“那个叫当官的孩子,去哪儿了?”

“……当官?”

王车儿茫然,想了半天:“当官是谁?”

于是,李白和荀青的神情就变得难看起来。

“那个乞讨的小孩儿。”荀青冷声提醒:“别说你不认识。”

好像瞬间恍悟,王车儿脸色骤变,疯狂摇头:“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前天被人买走了!”

“什么人?”李白追问。

王车儿的表情抽搐了一下,眼神游移:“我、我不知道……”

“是吗,那就算了,看来是我打扰了。”

李白颔首,起身,俯瞰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可眼神却变得冰冷起来,再无温度:“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这么说吧?”

王车儿的惊喜笑容凝固住了。

“当官死了,前天的事情,应该就在你卖掉他之后。”

李白沉声说:“我不清楚你对此究竟了不了解,不过,在我看来,像你这样的人渣,恐怕也没办法体会生命有多重要。

如果你知道一点什么的话,请你告诉我。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会很遗憾——”

在他说话的时候,按着自己的剑柄,语气平静又冷漠,俯瞰着王车儿的面孔时,神情就变得毫无波动。

他说:“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在你身上发生。”

死寂之中,王车儿的表情抽搐起来,挣扎着,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艰难的,移开了视线。

不发一语。

荀青沉默了片刻,正想要说什么,可是有凄厉的声音迸发,自李白的手中,铁光飞舞,掠过了王车儿的面孔,将尘埃和空气切裂,只留下了冰冷如电的残痕。

无数发丝突兀的飞起,在空中簌簌飘扬。

王车儿下意识的闭上眼睛,惊恐尖叫,一阵抽搐,许久,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只有头顶上光秃秃的一片。

他颤抖着,裤裆已经湿了一片。

当他抬头的时候,便看到李白的冷漠的面孔。那个少年低头俯瞰着他的脸,一字一顿的告诉他:“下一次,就未必这么准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大爷饶命,饶命啊!!”

王车儿尖叫着,涕泪横流,他的本能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是玩真的,当死亡降临在身边时,不知所谓的骨气和蛮勇已经消失不见,被这一剑彻底击溃,语无伦次的求饶:“是两个没有见过的人来找的我,我不认识他们,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他们说要买人,我就卖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了,是云间楼,一定是是云间楼!”

他的眼睛一亮,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高声呼喊:“一定是他们!”

“……啧。”

那一瞬间,李白好像听见荀青不快的咂舌声,疑惑的看过去:“云间楼是什么地方?”

“一个人渣在长乐坊开的青楼。”

荀青不快的解释,低头逼问:“你怎么知道是云间楼的人?”

“我、我……以前的时候,帮过他们……一些小忙。”王车儿嗫嚅着,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那两个人里,有一个人身上有一股麝香味,那种香料,只有云间楼才有……他们一定是那里来里的!我保证!大爷饶命,我就知道这些了,饶命,饶命……”

说罢,王车儿就在地上蠕动着,奋力的向着两人磕头。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也没有再叨扰的理由了。”

李白颔首:“多谢你的配合,王车儿,现在,只差最后一件事情了。”

他抬起双手。

展示着手中的纸笔。

“能不能麻烦你,把你这些年干的事情写出来?”

那一瞬间,王车儿惊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几乎停滞了呼吸。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大理寺门前的守门人打着哈欠,推开门,然后尖叫了一声,被门外的景象吓的瘫软在地。

一座巨大的铁笼被抛在了台阶的下面。铁笼里,原本不可一世的恶霸地痞们早已经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救命啊,救命啊……”

蓬头垢面的王车儿从里面爬出来,抬起肿胀的面孔,艰难的伸手呼救:“都是我干的……我招了,我都招了……”

他在石阶上叩首哀鸣,“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杀了我吧……”

在他的脖子上,绑着厚厚一卷文书,早已经画押签字。

守门人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好像见了鬼一样跑回去通告了。

半刻钟之后,加班到现在还没有歇息的狄仁杰终于从元芳处听到了事情的收尾,不禁揉了揉发黑的眼圈。

“所以,李白那个家伙,就这么把这堆人渣丢给我了?”

“对。”元芳憋着笑:“好像是知道我在后面悄悄跟着一样,走之前还说,想要见识一下长安城里的法律呢。”

“哼,那个家伙。”狄仁杰不快的啧了一声,吩咐到:“既然来了,就都送进去吧,证据确凿,无需送审了。

胁从者,流三千里,发配为奴,为首者王车儿秋后上路。”

快速手书了一封奏折之后,他盖上了自己的印章,“看来这一次又要被鸿胪寺的那帮混账说越权了。”

元芳接过奏折,拿铜匣装好,盖上漆封,最后问道:“那些孩子怎么办?”

狄仁杰沉默片刻,轻声说:“送到教养院吧,让院长放心,我不会不管。”

深知长安教养院里窘迫的经济状况和这些年来狄仁杰的捐助,元芳不禁敬佩的颔首,没有再问。

只是,在他离去之前,却听见身后狄仁杰的声音。

“元芳,如果昨晚他们真的要杀人呢?”他问,“你会怎么办?”

“啊这……”

少年想了很久,拍了拍脑袋,无奈感叹:“大人,熬夜加班的时候偶尔也会打盹的呀,有什么东西没看到我也没办法。”

“哼,都是一帮让人头疼的家伙。”

狄仁杰没好气儿的拿起桌子上的令牌丢过去:“快滚去干活,不然扣钱!”

“好嘞!”

少年抬手接住,微笑着,在影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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